5、虚脱

身为先帝宠妃,对今上又有恩的惠太妃,在这盛夏酷暑里,分到的冰自然是又多又大,殿内这搁一块那搁一块,凉丝丝直冒着白烟,一整日都是清清爽爽,丝毫不觉烦躁粘腻。

寄住在姑母宫里的沈旖也跟着受益。

然而此刻的她身处密室,身不由己躺在特制的软床上,却是欲哭无泪。

她连一丝丝微小的期待都不应该抱有。

姑母所说的好玩,又怎么可能真的只是哄她玩。

床架顶上绑着两根白绸带子,垂落到半空中,沈旖面贴着床褥,缓缓扬起了脖颈,两手并行抬起去够头顶的带子,稍稍用力抓紧,两腿上抬,腰腹部绷紧,支撑着身体的重量,极度柔软又韧劲十足的身子,似藤蔓般无论怎样掰折都不会断。

这套动作极耗体力,即便屋里已经是相当凉爽,坚持了约莫两刻钟,沈旖额上仍是覆了层薄薄的汗。

整个人将要虚脱。

人也是恍恍惚惚,想着姑母又是给她蒙面,又是给她重新梳妆,换发髻换衣裳来配面纱,还把她带到陌生房间让她做这种羞人的事......

惠太妃进屋看了一会,不甚满意:“还是不够。”

容姑姑给沈旖擦了汗又折回去,听到惠太妃的话,笑道:“娘娘当年可坚持不了这么久。”

惠太妃听后,沉默了片刻,拿过容姑姑的帕子亲自给沈旖擦汗,柔了声音安抚:“央央乖,听话,好好练,你母亲就是太宠着你,舍不得你吃半点苦,反而拖累了你,这世道,女人想要做人上人,光是美貌还不够的,我们得有别人没有的一技之长。”

这般诱哄的话,也唯有对着孩子才说得出来。

沈旖有苦难言,眼圈泛红,委委屈屈,软软唤:“姑母,我腿酸,腰也酸。”

“再坚持一刻钟,姑母让厨子给你做冰镇糖葫芦。”

惠太妃倒是真的将沈旖当作孩童看了,拿她幼时爱吃的零食哄她。

沈旖摇头:“不想吃,央央困。”

容姑姑看了不忍,心软道:“要不,休息半刻钟?”

沈旖毕竟虚岁十六了,不比那些七八岁的女童,就算得天独厚,身子骨柔韧绵软,到底还是差着在的。

“不行,半刻也不能少。”

事关沈家前程,惠太妃不容有任何闪失,孩子心性的沈旖都哄不住,等恢复了心智,更难教了。

沈旖酝酿几番,到嘴的话愣是打住,强行吞了回去。

总算熬过了又一刻钟,沈旖体能已然耗尽,浑身瘫软地倒在床褥之上,连姿势都来不及变,软趴趴躺那里,面朝下埋入褥子里,惠太妃瞧了又是一阵摇头。

出了屋,惠太妃脚步顿住,扭头问身旁的容姑姑,难得自省地问:“我这样做,到底对,还是错?”

容姑姑哪敢说错,忙道:“太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沈家,也是为了央央,就冲这份心意,也绝不会错。”

听到这话,惠太妃心里熨帖,面上有了点笑意:“是的,央央毕竟还小,等到以后,她会明白我这份苦心的。”

容姑姑点头如捣蒜:“是的,就是这个理。”

惠太妃最后那点介怀消失殆尽,唇畔上扬,叮嘱道:“这孩子自己不上心,你盯着点,外用内服的药都不能停,太医那边也要催他过来复诊。”

容姑姑恭恭敬敬,一一应诺。

屋内,缓过神的沈旖翻个身,面朝上,望着账顶的合欢纹,摸索到被她丢到角落里的面纱,覆到自己有所好转,但仍是不太好看的面颊上,只露出一双灵秀水润的黑眸,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熬过去,就好了。

然而便是这样独自安宁的时刻也保持不了多久。

容姑姑端着红漆盘子折返回来,盘子里瓶瓶罐罐都是沈旖这几日要用的药物。

涂抹的还好,带着一股清淡的药香,沈旖并不排斥。

令她抵触的是一日三顿当饭吃的口服汤药,吞服下肚,嘴里的苦味半天不散。

沈旖眼巴巴瞅着容姑姑,容姑姑不为所动,一样不落地端到沈旖跟前,硬下了心肠道:“良药苦口,姑娘好好吃药,病才能好得快。”

“若是好不了了,皇上是不是要把我赶走?嫌我笨,还嫌我丑?”沈旖懵懵懂懂地问。

容姑姑抿唇,略责备道:“姑娘不可这样说自己,也不要再提子虚乌有的夫君,若是再冲撞了圣驾,太妃也保不住您。”

沈旖垂眸,不语。

“姑娘不妨将皇上想成你未来的夫君,只要赢得了皇上的喜爱,姑娘就能长长久久住在这宫里了。”容姑姑换了种方式说服沈旖。

沈旖抬眼望她:“可我为什么要住在宫里,为什么要让皇上喜爱呢,我只想回家。”

三言两语问得容姑姑一噎,只觉这位小主子病了之后性情大变,愈发不好招架了。

怔了半晌,容姑姑把药碗递给沈旖,别的不想了,先把这脑子治好了再说。

金銮殿上。

周肆手上的扳指已经摩挲过一圈又一圈,眉间皱痕也愈发加深。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登位半年不到,朝臣们已是换了一波又一波,可换得再多,依然有那么几个,让精益求精,力求完美的皇帝感到几分不快。

殿内各个角落都摆上了冰桶,但架不住人多。

堂下官员一排排立着,从殿首一直延伸到了外头,又有君王一语不发却气势凛然的威压,朝臣们汗流浃背,汗滴儿汇成一股股沿着面庞往下淌,滴到深色地板上晕开更深的印子。

赵御史悄悄抹了把脸上的汗,举着笏板慷慨陈词:“臣以为,功是功,过是过,卫国公在外御敌有功,卫将军庶兄欺男霸女买凶伤人亦是过,过不能压了功,但功也不能抵过,孰轻孰重,还望圣上三思。”

功功过过绕了一圈把人都要绕晕,细品之下,白扯一通,尽是废话。

右将军陈寅疾言厉色杠回去:“我劝赵御史三思才是,卫国公常年驻守北境,保我边境安稳不乱,此前一役,击退鞑靼数十万大军,还身负重伤,至今卧床不起,功劳苦劳,卫国公全都有,若是惩治了卫国公,将他羁押回京,北方十城的安危,谁来守护,靠赵御史的嘴皮子吗?”

“你,强词夺理,不可理喻!”赵御史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怼得哑火,不由恼羞成怒。

反观,陈寅面色淡定,语气沉稳,再问:“北边何人能守,不若赵御史举荐个能与卫国公媲美的帅才来?”

赵御史缓了口气,讥笑一声:“陈将军何不毛遂自荐,身为武将,难道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某有自知之明,甘为副将,只要赵御史能找到同卫国公一样的统帅来。”陈寅曾拜卫国公为师,学过几年的兵术,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他也不可能越过卫国公去。

高坐台上的皇帝这时眉头舒展开来,积压在心头的不悦散去,反倒生出一丝看戏的兴味。

直到外头一声报喝:“卫国公之子,北城门守备卫臻,求见天子!”

绵长的话语落地,殿下臣工们面色各异,周肆一眼扫过众人,手一扬,下侧立着的赵高赶紧提声道:“宣!”

身姿挺拔的少年郎昂首阔步走了进来,一身齐整挺阔的轻便黑甲,使得身上青葱少年气淡了几分,更多的是属于武将的沉稳气势。

少年强,则国强。

“臣卫臻,见过圣上。”

少年郎两手握拳,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微低了头,腰背依然笔挺,仿佛压折不弯的轻松。

周肆看着这样一个仿佛冉冉升起初日般的男人,心里头的好感油然而生。

他喜欢忠臣良将,绝对服从于他,但也要有几分骨头,而不是一味迎合,奴颜媚骨,毫无风骨。

卫臻这一跪,跪在了他的点上。

卫家那点破事,他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就看这个卫家未来家主的态度。

卫臻的态度也不含糊,被天子叫起后,便又出了殿门,再回来时,身边多了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

男人被他轻轻松松提溜着进来,五花大绑,嘴里还被堵了块破布,一路呜呜咽咽,无比狼狈。

卫臻强按着自己亲大伯的狗头让他结结实实一声扑通跪下,自己迎上天子高深莫测的目光,抱拳道:“不必御史谏言,我卫家素来家风清明,容不得这种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的恶人行径,我父特意捎来书信,将伯父交由衙门法办,秉公办理,我卫家绝不干涉其中。”

卫家不表态,朝臣们有想法。卫家不包庇不徇私,朝臣们想法更多了,只是怀揣在心里,各自都不表态,纷纷敛容垂首,老实等着座上那位。

就连叫得最大声的御史这时候也无话可说了。

偏偏,周肆这时候又很有兴趣点他的名。

“赵爱卿,你觉得卫卿所言如何,可如你的意?”

皇上都还没如意,他哪敢如意,臣臣臣......臣了半天也没臣出个子丑寅卯来。

“卫卿已经说得很清楚,还要朕教你们怎么做。”

“臣必定秉公办理,绝不姑息。”刑部和大理寺同时站出来。

周肆面上没什么表情,扬袖一摆,赵高立刻会意。

“若无事再奏,散朝。”

“诺。”

走下了龙座,周肆忽然转头,看向还站着不动的俊气少年郎。

“你跟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