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冒犯

噗通一声,湖面溅起了水花,吓懵了一干幸灾乐祸看戏的女人们。

如嫔第一个站起:“还傻愣着作甚?会泅水的赶紧下去救人啊!”

沈旖只是个小角色,死不死的无所谓,但她身后站着惠太妃,这位太妃别的毛病没有,就有一点,护短。

极其的护。

良妃也傻眼了,她性子是骄纵了点,但也没想过要人命啊,就是想,也不可能傻不拉几当众动手。

“你们作证,她自己要跳的,我可没说。”

然而这时没人敢再搭腔迎合她了,就连一号狗腿刘顺仪亦是支支吾吾,半晌放不出一个屁来。

玉坤宫上上下下忙翻了天,烧水的烧水,擦身的擦身,干着急的干着急。

沈旖浑身湿透,呛了两口水,面上呈现没有血色的白,几近于透明,躺到床上身子还在止不住地轻颤,似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嘴里更是呓语不断。

“娘娘恕罪,央央不敢,不敢了!”

听到这话,床边伺候的宫人鼻头发酸,眼圈儿泛红。

更要命的是,到了后半夜,沈旖身上竟然起了不少红疹子,尤以面上为最,密密麻麻,瞧得人触目惊心。

见此情形,容姑姑吓了一跳,心下生出不好的预感。

二话不说,她赶紧把寝殿的门关上,只留一两个亲信在跟前伺候,自己则到惠太妃跟前禀告。

“奴婢看小主那样,像是,像是,”话到嘴边,愣是说不出口,若是请了太医,真是那病,整个玉坤宫都要遭殃。

惠太妃冷眼看着容姑姑,手里紧攥的佛珠几乎要掐断。

“不如,先把小主子挪到侧殿偏屋,派个得过那病的宫人专门伺候,过个几日再看疹子有没有消退。”这是容姑姑能想到的最稳妥法子了。

惠太妃手一翻将佛珠重重拍到桌上:“央央从小就是个有福的,在宫里几个月都是深居简出,也没碰过几个外人,哪能这般倒霉,再说了,她这遭受罪,不给她讨公道,反而拘起来不能见人,又是何道理。”

先帝在时,惠太妃都没受过这种恶气。

今上说来也算她养子,能够从九龙之中脱颖而出,夺下这位子,她功不可没。

是以,更没有委屈她沈家人的道理。

这时,春英被良妃命人压了过来,跪伏在冰冷的白玉砖上,抖抖索索半天冒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惠太妃二话不说,一巴掌掴过去,长长的护甲瞬时在春英白皙脸上划出了一条血印子。

“我的人,由着你们这样作贱?”

“不不不,您误会了,娘娘只是---”

“闭嘴,这些话留到皇上来了再说吧。”

话音刚落,便听到内侍细细长长的一声报喝:“皇上驾到!”

除了惠太妃,其余的人纷纷疾步到门口迎接,毕恭毕敬弯下了膝盖。

龙行虎步的帝王宛如一阵劲风刮了进来。

一身至雅至贵的玄紫锦袍衬着他昂藏挺阔,威仪尽显,叫人惶惶然不敢直视。

周遭跪了一片,周肆恍若未见,唇润而有泽,却是紧抿成一条直直的线,可见这位天子此时的心情不是很好。

显帝脾气大,不爱笑,天下人皆知,身边伺候的人怕着抖着习惯了,还是怕。

一进屋,瞧见小宫女跌坐地上畏畏缩缩的样,周肆更是紧锁了眉头,厌弃之情溢于言表。

妃嫔身边得用的宫女太监月钱够寻常百姓吃上一年半载,更不提别的收入来源,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内务府也做不到一笔笔登记在册,而这些人的吃穿用度,跟着他们的主子一并,大部分都是从他私库里划拨,吃他的用他的,却不老实办差,专添幺蛾子,叫本就对后宫不满的皇帝怎能不恼。

春英抖如筛糠不成样子:“皇皇皇---”

“拖下去。”帝口一开,便是谕旨,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

“皇皇皇上饶命,奴婢没想让小主---”

“一个个傻了还是废了,听不到圣上口谕,赶紧拖出去杖毙了!”

惠太妃袖摆一挥,打断春英未说出口的话。

为首的赵高抬眸瞧了瞧未再作声的帝王,接收到主子朝他投来的淡淡一瞥,赵高心领神会,赶紧指了宫人将软成一滩泥的春英架了出去。

待一干人等退下后,皇帝看向惠太妃,不紧不慢陈述:“朕没说要她的命。”

惠太妃不慌不惧迎上尊贵的帝王:“皇上舍不得责罚良妃,我就只能杀鸡儆猴,免得将来是个人都能欺一欺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

“太妃不老。”显帝蹙起的眉头折痕更显,似在压着快要告罄的脾气。

惠太妃顺着话一声叹息:“是啊,还没老,就要给后来者让路了。”

“朕以为,太妃当明白朕的意思。”显帝屈指叩着桌沿,一声响过一声。

他的态度始终都很明确,后宫不留无用的女人,而沈家这样的商户,出一个惠太妃已经是光耀门楣,祖坟上冒青烟,再多的就不要奢望了。

多了,就是痴心妄想。

惠太妃迟疑了下,仍是横了心,坚持道:“就当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也请皇上给央央一个机会,她是个好姑娘,性子好,模样也好,皇上必然会喜欢的。”

一如先帝待她一样。

她就不信了,父子俩的喜好还能差到天边去。

屋内陷入一片难耐的沉寂。

周肆垂眸不语,食指摩挲大拇指上的扳指,是他磨性子时的惯有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惠太妃瞧着皇帝单手捧起搁在几上的茶盏,拇指轻掀了杯盖,边问:“有多好?”

心道有戏的惠太妃正要回话,可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女声从里屋传来。

“啊!你们是谁?我姑母呢?夫君呢?不要你们!走开啊!”

这声音,是央央的没错。

这些话,惠太妃却听得胸口发堵。

啪的重重一下,茶盏被放回到几上,皇帝声更凉。

“这就是太妃想要塞给朕的好姑娘,朕竟不知,后宫选妃的标准已经宽泛到连毫无规矩可言的有夫之妇也能收容?”

皇帝这嘴,损起人不带一个脏字,却更扎心。

“不是,皇上听我解释,”可真要解释,惠太妃张了张嘴,又无从说起,因为她此时脑子也是懵的。

正要把容姑姑叫出来盘问,一抹更快的白色身影从里屋跑了出来,披着一头半湿不干的长发,满脸红疹尤为可怖,乍一看去,像是从破井里爬出来的女鬼,寻仇索命来着。

惠太妃也是怔住了,半晌冒不出一个字。

容姑姑慌忙追上来,和宫女一起把沈旖控制住,不让她再往前冒犯到了皇帝。

回过神的惠太妃一声怒喝:“让你们照顾主子,你们就是这样照顾的,好好一个人,成什么样了?”

容姑姑急得想哭:“不是,奴婢也不知,小主子醒了后会是这样,谁都不认识了,尽说些胡言乱语。”

“夫君,夫君!”沈旖忽然冲着面沉如水的皇帝喊。

喊完,她又歪脑袋认认真真打量他一通,便嫌弃地直摇头。

“你不是我夫君,我夫君比你好看。”

此话一出,屋内静得针落可闻,叫人几欲窒息。

顶着一张丑陋不堪的大花脸,居然敢直视天子还语出嫌弃......谁给她的猪油胆子?

周肆面色已经沉得没法看,忍住将人拖出去喂狗的戾气,但耐心也彻底告罄。

“最迟明日,把她送走,否则,太妃也陪着你的好侄女一道出宫吧。”

“不准吓我姑母,坏人。”沈旖小狼崽般朝男人龇起了小白牙。

容姑姑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时候也顾不上主仆之别,抬手捂住了沈旖的嘴,带着她强行跪了下去,慌忙向皇帝磕头请罪。

乖乖哦,这位可不是先帝,没那么好糊弄,再闹下去,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带累了她们这些池鱼。

“朕坏?”周肆嘴里玩味着两字,从没有人敢这样说他。

他是赏她个全尸,还是车裂呢?

太妃颤着声道:“央央她溺水,伤了脑子,所言并非出自本心,求皇上勿怪,就当,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往后再无事相求了。”

太妃心里都要恨死良妃了。

因为一个意外事故,没能按计划行事,反而处处被动,为了保住央央的小命,连老底都亮出来了。

皇帝微扯了唇:“再无事相求?朕可没逼太妃这么说。”

“再无。”惠太妃咬牙强调,心在滴血。

“其实,太妃莫做糊涂事,朕也会如以往给你三分体面。”

话是这么说,四平八稳的语气却听不出一丝亲近感。

皇帝给一棒子再给颗甜枣的御下手段使到太妃身上,让惠太妃倍感颜面无存,又回想皇帝幼年时自己对他的那些提携,居然换不来亲侄女一个入宫的人情,不由悲从中来,竟是不管不顾道:“皇上莫不是贵人多忘事,忘了先帝临终对皇上的嘱托。”

惠太妃所有的底气,都来自先帝的宠爱,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朕没忘,所以屡次姑息太妃,也纵得太妃忘了自己的身份,以至于什么阿猫阿狗,”身为皇帝的涵养使得周肆没有继续说出更多难听的话,但余光瞥到沈旖弃如敝履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难以转圜的态度。

见气氛越来越僵,君恩又难测,容姑姑忙壮起胆子道:“皇上明鉴,小主是病了才导致的容颜有损,等病好了,容颜恢复了,必不比这宫里的娘娘差。”

容姑姑一着急,手上松了劲,沈旖掰开了她,顶着一脸红,一本正经道:“皇上好凶,央央才不要嫁,夫君会生气的。”

“我的小祖宗哦,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哪里来的夫君哦,就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容姑姑被小姑娘风言风语弄得要疯了,如果可以,实在想一拳头敲晕她。

谁知小姑姑眨着面上唯一能看的水润大眼,笑兮兮道:“夫君在梦里啊!”

一声淡嘲从皇帝嘴里逸出:“你们还是尽快宣太医,看脑子进水,还能不能救。”

惠太妃不甘心,犹在争取:“央央这样糊里糊涂,一时半会怎么走,外面的大夫哪有太医医术高明,就算必须离宫,也请皇上宽限几日,待她病情好一点再看。”

皇帝本想一口否决,可眼尾不经意一瞥,但见傻姑娘躲在容姑姑背后偷瞧他,乌溜溜似小鹿般稚气无辜的双眸,在与他的目光相撞之后,也未显出一丝惧意,依然是无畏且坦然地望着他。

“三日,不能再多。”

真是,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