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杖刑过后,奚新雨只得到一天休整时间,接着便与齐念一起,被送进马车内,在一小队侍卫的护送下,离开皇城,前往鹿鸣寺。

马车简陋,行走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想来是为了帮她们母子提前适应寺庙内的简朴生活。

离开那一天,宛嫔特意来到马车内,与她道别。

奚新雨还记得她帮忙买通齐嬷嬷的人情,客气与她道谢。

宛嫔神色淡淡,摇头道:“不用说这个,毕竟我们也算有同住七年的情分。”

她看着奚新雨,只问了一句:“你们……还会回来吗?”

奚新雨想也不想点头:“当然。”

她家崽子还要当皇帝呢,怎么可能不回来。

宛嫔目光涣散:“……伴君如伴虎,若有机会能在青山寺庙中终老,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奚新雨勾起唇角:“也许吧。”

她拍拍裙角的灰尘:“但那种生活,不适合我跟齐念。”

宛嫔最后深深看她一眼:“那我等着你们。”说完,她挽起裙角,离开马车。

奚新雨想了想,撩开手边车帘,找到附近一副“看好戏”表情的福庆。福庆本憋着坏想要报复,但转天就发现奚新雨自己闯下弥天大祸,近来夜里做梦都会笑醒。

奚新雨伸手唤他,福庆一愣。

但旁边人多眼杂,他还是走上前:“奚才人?有何吩咐呐?”

奚新雨从车窗深处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我要走了,往后这冷宫没有能治你的人。但你须得记住一件事,否则等我回来,绝不饶你。”

福庆冷哼一声,嘴上装模作样道:“才人请说。”

奚新雨缓缓道:“冷宫中吃食,给我恢复到正常水平,一日三顿,顿顿不能少。”

福庆暗暗翻个白眼。

奚新雨能再活几天都未可知,居然还有心思担心冷宫里的人?他冷哼一声,回道:“才人哪里的话?这冷宫的吃食,奴才一直都是按照规矩办……”

并不是福庆装神弄鬼故意把话说一半,而是听出他意思之后,奚新雨便收紧搭在他肩上的手掌。

那五指似钢钉,要穿透骨血般狠狠扎进他肩膀。但偏偏,也不知道其中哪根手指按到关窍,福庆分明巨痛无比,额角冷汗直冒,喉咙中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奚新雨神态自若:“我不是在与你说笑。”

福庆浑身颤抖,又说不出来话,只能用尽全力点头,示意自己明了。

奚新雨见状,这才放开手。

耽搁这么一会儿功夫,齐念已经回来。侍卫们确认无误,便宣布启程。福庆强忍着痛,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过劲。他尝试着动动肩膀,又是一股钻心疼痛。

队伍已经走远,夏末的热气中,他看着车马的背影,在三伏天里打了个寒颤。

初始,路途还算顺利。

奚新雨以受了杖刑为由,成天呆在马车内,起居一应由齐念服侍。侍卫队长知道她挨了五十杖,日日惦记她的死讯,怕不能及时发现,尸体烂在车内要发臭。

等过了几天,依旧能时不时看到她的身影,队长心中狐疑便转到其他方向。

但他不是那种多管闲事的人,一个冷宫才人受完五十杖死不死,与他没有太大干系。他只负责把人送到鹿鸣寺。

只是如今奚新雨和齐念算是两颗弃子,皇宫内派出来护送他们的侍卫也是末等。这些人压根就没发现,几名训练有素的杀手正在朝他们这一行逼近。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奚新雨。

这天傍晚,他们行至一处山林,找不到住宿驿站,只能就地休息。侍卫们找好地方后,燃起篝火,开始准备晚饭。

齐念在摆弄他的小连弩。

自从奚新雨把东西给他那一天起,他无时不刻都要带着这件小东西。可惜的是,因为周围都是侍卫,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试一试连弩威力,只能把东西捧在手心解馋。

侍卫送来热好的干粮,他便拿回马车内与奚新雨分享。但他心神还在连弩上,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奚新雨敲敲桌子,唤回他心神。

齐念抬头:“母妃?”

奚新雨问道:“有没有察觉今日晚风有些许不同?”

齐念不明所以:“母妃冷吗?山林中夜风大,要多穿一件御寒的衣服。”

奚新雨摇头,望向车窗外:“……有客人要来了。”

齐念愈发疑惑:“客人?”

奚新雨皱起眉头,颔首道:“对,讨人厌的客人。”

虽然还未与对方打过照面,但奚新雨能猜出来——大概率是贵妃娘娘,派了杀手来狙击他们。

她在心中腹诽:“不就是踹你下水,心眼怎的那么小?有什么仇怨不能当场了结,还要搞派人暗杀这一套?”

但真正叫她生气的,还不是这一点。

她估摸对方的人数,发现淑贵妃此次派来的杀手数量,与守卫她和齐念的侍卫相差无几。如果只想杀她一个,本不该如此劳师动众。淑贵妃打的是一锅端的算盘,连她家小齐念也划进死亡名单。

欺负她一个就算了,奚新雨权当活动手脚,但觊觎她家这么乖巧的崽子是个什么意思?

她现在回忆起在莱山湖畔那一天,只恨自己蒙了心怜惜淑贵妃是个女子,竟下意识收敛了几分力道。

就该踹得再用力些!

齐念见她沉默,唤道:“母妃?”

奚新雨回神,目光落在车内那把连弩上,突然说道:“你不是一直遗憾无法用连弩实战吗?机会很快要来了。”

齐念闻言有些激动,舔舔唇询问:“是吗?

“母妃,我们要猎杀什么?”

奚新雨掐一下他的脸蛋:“敌人。”

齐念呆愣于原地。

奚新雨挑眉,观察着他的神情:“害怕吗?”

齐念眨眨眼睛,下一秒,嘴角居然勾起一道愉悦的弧度。

他应道:“很有趣啊。”

奚新雨受他感染,也露出浅淡笑意。她随意抻抻手掌,望向窗外某个角落的目光懒散又轻蔑。

很快,夕阳隐没,长夜降临。

侍卫们分成两组,轮流守夜。奚新雨将齐念留在马车内,小孩十足兴奋,半点没有睡意,奚新雨便挑着些简单的战斗知识教授给他。

“……连弩毕竟是竹制,威力有限,你随意射击对成年人起不到什么效果。要把好钢用在刀刃上,须得找准敌人的弱点,一击毙命。”

齐念抬头问:“哪里是致命的弱点呢?”

车厢外传来些不正常响动,奚新雨不再开口,只伸手,在小孩薄薄的眼皮上碰了碰。

混战是在瞬间开启的。

这些末等侍卫哪里敌得过训练有素的杀手?很快,侍卫队长来到车厢,要带着他们撤离。

此时露面的只有四个杀手,奚新雨知道,其他人必定已经藏起来,就等他们分散后,直击她和齐念。但她什么都没说,带着齐念随侍卫队长逃窜入山林深处。

果然,离开大部队后,他们又遭袭击,最终,在奚新雨有意为之之下,她和齐念顺利落单,被三个身穿夜行服的杀手逼入死路。

一个满脸络腮胡,连面罩都盖不住的男子打量着两人,出声确认道:“奚才人?十三皇子?对吧?可别搞错咯。”

奚新雨自我介绍:“是奚新雨和齐念。”

络腮胡愣怔一下,随即饶有趣味笑开:“你倒承认得爽快?哈哈,知不知道我们寻你母子俩,是为何事?”

他旁边,一个瘦高杀手不耐烦道:“三哥,别与她们费口舌。早些杀了,还要赶着回去交差呢。”

“知道。”络腮胡略带遗憾看了奚新雨一眼,伸个懒腰:“唔,这几日折腾的,终于要结束了。”

但他伸懒腰的手臂还未放下,却见奚新雨松开手上麻布,露出里面一把弯刀——这是刚才在“逃命”途中,她顺手从受伤的侍卫身边捡的。

“什么结束?”奚新雨问,“不是才刚开始吗?”

没有麻布遮挡,弯刀在月色下露出点点寒芒。奚新雨右手持刀横于胸前,伸出左手并拢两指,缓缓滑过刃面。她皮肤极白,夜幕下看不出血色。那触碰刀面的指尖淹没在寒光中,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

病态而脆弱。

而与之完全相反的,是她一双沉着的瞳孔。那眸色深不见底,无论是天上月亦或手中刀,都无法在其中留下半点痕迹。

深邃又坚毅。

三个杀手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被此情此景震慑在原地,竟任她优雅而缓慢地观赏完整把刀。

回过神,络腮胡不由恼怒:“你这娘们,临死前还要顽抗不成?”

另一个杀手也道:“奚才人,刀剑无眼,你还是把刀放下。我兄弟的剑很快,不会让你受多大苦楚,你若是顽抗……我们可无法保证留你一个全尸。”

奚新雨被这番话提醒,终于抬头看他们一眼。

“我不擅使刀。”她道。

络腮胡用剑指着她:“那,那还不快放下。”

他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某种从潜意识中升起的恐惧正慢慢浮出水面。

奚新雨勾唇,提刀朝三人逼近:“我不擅使刀。

“所以,若是待会下手不利索,你们可随意去找阎王告状。”

转眼间,她来到络腮胡身前。

奚新雨举刀,动作不疾不徐,那手却极稳。络腮胡也是练家子,见她攻来,第一时间就向后避让,但令他不敢置信的是,明明他已经避得足够快,胸前还是蓦地感觉到一阵疼痛。

一息后,弯刀落下,带出一连串血迹。

铁腥味弥漫开,昭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正式拉开序幕。

奚新雨说她不擅用刀,并不是谦虚。至少在混战中,一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杀手,其实还存有一口气。

那杀手身材并不高大,他趴伏在草丛中,准备伺机溜走。

还没爬出两步,他察觉有人踩住他的衣摆。

杀手回头看去,只见年仅七岁的十三皇子正站在他身侧。两人目光恰巧撞到一起,杀手吓了一跳。

但很快,他发现,不是两人目光巧合相触,是这位十三皇子,从头到尾,一直只盯着他的眼睛看。他有心想趁奚新雨分身乏术时解决小孩,但小孩却先一步,抬起右臂。

小孩右臂中藏着一个奇怪的玩意,杀手并未见过,但出生入死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很危险。

他转身就想逃。

但已经来不及。

齐念瞄准,射击的动作一气呵成。竹箭射出,杀手立时捂住脸,发出一声惨烈至极的哀嚎。

“啊——”

奚新雨刚收拾完另外两人,闻声朝那处看去,正捕获到小孩同时朝她投来的,邀功的目光。她拍拍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回到齐念身边,看着那倒地翻滚的杀手。

下一刻,她握上齐念的手,再次抬起。

补上一箭,彻底送人归西。奚新雨改握为牵,对齐念道:“走吧。”

齐念脸色通红,即使在夜色中也份外明显。他问:“回马车吗?”

奚新雨摇头:“不去鹿鸣寺了,杀个人还要先甩开侍卫,麻烦。

“我们重新找个去处。”

齐念开心得蹦蹦跳跳:“好呀。”

奚新雨不由看向他,提醒道:“走了的话,你就不是十三皇子了……至少暂时不是。”

齐念放缓脚步:“唔……那我还是母妃的孩子吗?”

奚新雨想了想:“是娘亲的孩子,得改口叫‘娘亲’。”

齐念一愣,随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颜:“娘亲吗?”

奚新雨点头:“嗯。”

齐念放轻呼吸,喊了句:“娘亲?”

奚新雨回应道:“嗯。”

齐念稍稍提高音量:“娘亲。”

奚新雨开口:“我在。”

齐念好像喊上瘾了:“娘亲!”

奚新雨:“……嗯。”

“娘亲娘亲娘亲娘亲!”

“别喊了。”

“唔……为什么呀?”

“喊那么多,不烦吗?”

“不烦呀,娘亲。”

“……”

“娘亲?”

“……”

“娘亲?!”

“……嗯。”

茂密山林掩盖住死路尽头三具男尸,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在声声呼唤之下,踏着血光走进温柔月色。

不久后,负伤的侍卫队长带着残余部众折返,将事情上报。皇宫很快给出反应,对外称奚贵人与十三皇子逝于一场意外,尸骨无存,立衣冠冢悼念。

巍峨皇城中,自此少了一位不受宠的才人,和一位没有存在感的皇子。而远在东南面,鄞江边上一座繁华都城内,出现一个独自带着母亲的小孩。

那为人母的女子不知是有什么毛病,活像个撒手掌柜,翘个二郎腿躺在牛车稻草间,脸上盖一顶斗笠,享受秋日凉风。而拿着小鞭驱赶牛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特别懂事能干,除了一开始,两人这一路从西往东,取水买食找客栈,都是他一人包办。

鄞州城中,卖烧饼的刘大爷目光频频投向那牛车,终于忍不住问:“孩子呐,你娘亲是不是生了病?”

小男孩可爱的面容带上薄怒:“大伯莫要胡说,我娘亲好得紧。”

说着,他抬头看一眼太阳:“就是快午时了,初秋日头还是有些大,娘亲需要休息。”

刘大爷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母亲:“这,这这,你娘亲就任由你一个孩童来操办一切?”

小孩点头:“唉,可惜我还太小。不然,合该可以更好伺候娘亲。”

他付过铜板,收好烧饼,询问道:“对了大伯,你知道鄞州城奚家的府邸在何处吗?”

“奚家?”刘大爷挠挠脑袋,“你说那个以漕运起家的奚家吗?”

小孩点头:“对。”

刘大爷一拍手:“唉,倘若无事,你可离那奚家远点。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奚家啊,要遭大难咯!”

牛车上,遮阳的斗笠轻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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