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那是一本再寻常不过的字帖,一笔秀丽却有锋芒的闺阁字,如杨娉其人,从未掩饰过她的棱角。
宗琪不可思议地看?了?半晌,抬起头,愕然问宗瑶:“……这是哪里来的?”
宗瑶挑眉,有些好笑,亦有些不满地反问:“阿兄不记得了??”
宗琪满面茫然,宗瑶见他眼神里藏着不同寻常的惶惶,便不再闹哥哥,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认真答:“这约莫是成元十年时,你送我的呀!那会子我才三四?岁,刚跟着你与二兄进学习字,阿兄夸我进益快,特地说要拿几本好帖子给我。你瞧瞧,这些年过去了?,我还把这本收得好好的,时常拿出来临呢!”
“……我送你的?”宗琪不可置信,“这事儿?我记得,可这本帖子不是我拿来的啊!”
宗瑶尚未明白,还以为哥哥只是忘了?,愈发?耐心地细细解释:“确实不是阿兄拿的,是易得奉你命送来的,不信你召易得进来,他定知道怎么回?事。”
易得现下是宗琪身边最得力的内宦,镇日里跟着宗琪行走,宗瑶这样一说,宗琪扭头喊人,易得便弓着腰踏入阁内,俯身朝公主行礼。宗瑶摆手?喊他起来,递过那本帖子,脆生生地问:“易得,你可还记得这个?我小时候学字时,你奉大兄之命,拿来给我临的字帖。那会子我阿娘应当还只是昭仪,三弟弟也尚未出生,我们还住在颐芳宫呢。”
宗瑶说得这样详细,易得一下子便想起了?旧事,然而,他并?没有立刻应答,反倒是迟疑少顷,纠结的目光掠向宗琪,吞吞吐吐,一时显露犹豫。
宗琪微恼,一贯韬光养晦,在内宫中?表现得沉稳平和的大皇子,骤然间泻出真实之威,厉声呵斥:“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得当即跪地,朝着宗琪重重叩首,老实回?答:“奴欺瞒主人,罪该万死……奴当时确奉主人之命,来为公主送字帖。但其时咱们仍随居杨……昭仪住在玉瑶宫里,奴出门时被昭仪唤去问话,因得知奴是给公主奉字帖,昭仪便令奴加上这一本,一并?送给公主,还叮嘱奴,不可将这本来历特地说明,只混在其间,都说是大皇子一齐所赠。”
“那阿娘还说什么别的了??”宗琪脱口问。
易得却摇头。
宗琪脸上满是怅然,一瞬间连遮掩都忘了?。
宗瑶奇怪地左右看?看?,她虽不大爱读先贤的四?书五经,除了?画画等闲坐不住,但她天性慧敏,十分机智,一眼便看?透兄长罕见的失态,于是眼神示意?易得先退出去,待人走了?,才低声关切问:“这字帖有什么不妥吗?大兄怎么这副神态?”
“我……”宗琪对?上妹妹探究的眼神,欲言又止。
他已?很久不曾在人面前提起母亲了?。
谢皇后也好,宗瑶也罢,便是算上如今侍奉他的一众宫人、乳母,宗琪都始终克制,将母亲的过往小心翼翼地隐于心底。
林贤妃薨逝之后,得以光明正大地葬入妃陵,二皇子宗璟封年节亦能堂而皇之地求旨祭拜。宗琪纵偶有艳羡,也竭力忍耐,即便被宗璟关心过问,他只摇头,从不深谈对?母亲的思念。
杨氏一族,于他的父亲而言是乱臣贼子。昔日跋扈的杨妃、而今只剩个昭仪牌位的母亲,于内宫中?更是讳莫如深的存在。
宗琪固然不以母为耻,但他深知这是他身上随时可能被千夫所指的、不忠不孝的罪名?,为保全?一生,他自然不能轻易提及母亲。
可看?着手?中?一整本帖子,里面字字句句,都是母亲曾夸赞过的诗文,宗琪的情?绪来回?翻涌。
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诉诸于口,可感情?却濒临失控的边缘。
宗瑶眨眨眼,她见哥哥这副模样,已?有了?隐隐的猜测。她试探着轻声开?口:“阿兄,这字帖……其实是淑妃夫人送我的,对?吗?你看?到它,想到你娘娘了?。”
宗琪没想到宗瑶竟还保留着曾经对?母亲的称谓,一时怔了?怔。
但宗瑶语气温和亲近,一霎便令宗琪回?忆起幼年时光,他不由自主点点头,到底说了?出来,“……这是我阿娘的字。”
“啊……”宗瑶没忍住,低声惊呼,“是淑妃夫人写给我的?”
宗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
宗瑶惊诧极了?,这是当初宗琪送来的三本字帖里,她瞧着最喜欢的一本。这些年来,练得都是这上面的字,是以到了?别苑来住,都不忘随身带着,免得她那日闲来无趣,有了?心思,也能拿出来临上一刻半刻的。
她毕竟是宫里唯一的公主,养在皇后身边,旁人不敢议论的事,她的乳母们都敢与她说,因此宗瑶对?杨妃的事大体是清楚的。但外人如何讲,都无法改变宗瑶自小对?淑妃产生的印象。飞扬、明媚、漂亮,像炽热的太阳,也像炙烈的夏花。她与杨淑妃是亲近过的,记得那个香香软软,比母亲的身体微微泛凉的怀抱。
宗瑶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攀住了?哥哥的肩膀,贴靠了?过去,宽慰着说:“阿兄,你一定很想你娘娘……对?不起,我竟不知练了?这么久的字,竟得益于你娘娘的栽培,我该早些拿给你看?的。自小夫人就待我好,我阿娘也常私底下挂念淑妃夫人,逢……逢她忌日,我阿娘还会瞒着咱们爹爹,偷偷给夫人上香的。但阿娘也恐爹爹知道不豫,从不提起,只拉着我拜一拜,没叫告诉过你。等下次,下次我偷偷去喊你,你来凰安宫,咱们一起问你阿娘安。”
宗琪极力克制情?绪,以至于身体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没想到,这宫里还有人这样记着他的母亲。谢皇后记得,瑶瑶也记得。母亲曾交心照拂的人,这些年过去,也从未忘了?她。
宗瑶不会在这样大和危险的事情?上对?他撒谎,宗琪感怀着去牵妹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牢牢攥住了?宗瑶。
他没察觉,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偷偷掉落。宗琪强装镇定地说:“不必了?,我阿娘是戴罪之人,没得给殿下和妹妹招麻烦,我……”
“怎么能叫麻烦?”宗瑶抢白地说,“我阿娘是最重情?的人!我罚骂个婢子,她都要这样一顿教训我。阿娘以前同淑妃夫人那么亲厚,怎会轻易忘了?她?何况,我原不知道淑妃夫人竟留了?这么好的字帖给我,我受夫人恩惠,必该好好还报。阿兄,你若把我真当作亲妹妹,便不该这样客气了?!”
宗琪眼眶憋得通红,看?了?一眼宗瑶,死死忍住了?后继的泪意?。
他没敢再说话,只与妹妹对?视着,单是看?着彼此,宗琪都有种久违的、被慰藉的感觉。
宗瑶伸手?过去,替兄长拭掉脸上仅有的几滴泪痕,然后故意?笑了?笑,“我刚哭了?,你也哭了?。今天咱们扯平,倒不显得我格外丢人了?!阿兄,谢谢你来看?我,咱们好久没这样在一起说话一起玩了?!”
她低头看?了?眼字帖,虽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朝宗琪地方向推了?一下,“你若挂念夫人,这字帖,你收回?去吧。反正这些年我练了?无数次,早记住形意?了?。来日若再用,我到你那头再寻你借。”
宗琪摇摇头,没接,倒不再在宗瑶面前避讳提起母亲了?。“这是阿娘对?妹妹的心意?,她既不让我知道,想来就是怕我从妹妹手?里夺走吧。妹妹好生留着就行,你喜欢,又用得上,阿娘天上知晓,必定更高?兴。”
宗瑶并?不与宗琪多客气,这字帖她确实珍藏多年,使用仔细,保管妥帖,多年都未曾有损毁。既知道了?来处,她日后更会小心收用。宗瑶信誓旦旦地对?宗琪打?包票,“阿兄放心,这帖子我会好好临摹学习,不教夫人失望的。”
宗琪望着妹妹诚恳真挚的目光,忽地觉得,这深宫中?,竟不似他从前想得那样,是个冷寒严酷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埋得伏笔,正文没来得及写到,这里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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