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百口莫辩

小?宴/文?

宗朔是十月初一的生辰。

因出生在朔日,才取了“朔”这个字为名。自他?登基以来,朔望大朝都受避讳,改为元望朝会。

十月初一在延京城里是仲秋最美的时节,“九霄天”沿山而上都是似火红枫。寿宴开席前,各宫嫔御沿着石阶一路登上去,迎着彤霞漫天,映着山野余枫,入目景象灿烂热烈,实?在是一副好兆头。

各宫嫔御浓妆艳抹,打扮得喜气洋洋。

因都知?道?寿宴这日谢贵妃还来不了,若想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今日就是绝好不过的一个机会了。

为皇帝贺寿,各宫嫔御到得都早。

最上首处坐的仍是杨淑妃,她与琪郎一同入的席,刚坐下,宗瑶和宗璟两个就朝琪郎跑过去,先?还像模像样地朝着杨淑妃行了个礼,紧接着便扑上去喊“阿兄”,缠着要与宗琪一道?玩。

杨淑妃自己虽然是个孤傲的性格,但?宗琪对弟弟妹妹的态度一向倒很大方爽快。他?回身朝母亲求了恩,便陪着宗璟宗瑶两个跑到摘星楼外头去转悠了。宗璟与宗瑶年纪都小?,乳母们不敢放手,行了礼也?就追了出去。

身边围绕的仆妇婢子内宦一下少了大半,顿时冷清了不少。杨淑妃下意识左右环顾了一下,却发现,这一回她下首坐的,竟是林修仪了。

林修仪接触到杨淑妃打量的目光,当即有些紧张地从座席上站了起?来,叉手行礼。

其实?淑妃入席的时候,她已行过一回礼了。从前林修仪与淑妃之间?都隔着昭仪与昭容两个,这还是第一次,她紧挨着杨淑妃坐。

想到杨淑妃的跋扈张扬,林修仪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偏杨淑妃的视线久久停在林修仪的脸上,好半晌都不肯移开。

林修仪愈发紧张,手指攥在一起?,尴尬地立在一旁。

杨淑妃却并?不是有意刁难林修仪,是林修仪如今的气色,竟比生产完的时候还要差一些。整个人脸色发灰,纵点了唇脂,也?掩盖不住整个人身上颓靡的精气神。林修仪的单薄,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份袅袅婷婷的纤瘦之美,更像一种临近枯败的花枝,在晚春之末,做最后的挣扎。

毋庸置疑,林修仪定是生了一场重病。

杨淑妃内心感到几分狐疑,顺势也?问了出来,“林修仪,你近来病了,尹昭容也?病了……这事,有些巧啊?”

林修仪表情滞了一刻。

尹昭容的事,因干系前朝内宫,又涉及不体面的阴私之事,皇帝曾派人嘱咐过,令她虽知?真?相,却务必要三?缄其口,免得传到外朝去,被别有用?心的做文?章。

林修仪对圣旨自然不敢不从,杨淑妃这样探听,她固然想说出真?相,叫人知?道?尹昭容的真?面目,但?她唯恐本?就失宠的自己再因此触怒皇帝,所以犹豫须臾,也?只说:“回禀夫人,臣妾是产后的病症,并?不知?尹昭容是什?么缘故。”

杨淑妃若有所思地盯着林修仪,这么假的托词,她当然不会信。

皇帝虽说尹昭容是发了传人的急症,才叫被挪出宫去休养。但?见平乐宫的宫人大半都被宫正司抓了起?来,原先?住在平乐宫的宫嫔也?还健康无恙,杨淑妃便知?这病是子虚乌有,无非是个借口。

尹昭容定是犯了什?么事,就是不知?,这事儿有多?大的成分,会与林氏有关系。

家里人捎口信叫她观察一下内宫的风向,尤其叫她留意尹氏与胡氏。杨淑妃知?道?家里人想探听的无非是皇帝立后的意图,只她的猜测,她还不想同家里人说,即便说了,淑妃也?知?道?,家里人未必会信。既这么,倒不如先?把尹氏与胡氏摸个透彻。

被杨淑妃这样一直观察着,林修仪愈发有些不安,好在孩子们从外头疯跑着回来,林修仪赶忙转移话题,称赞琪郎道?:“大皇子如今越长越像陛下了,看他?这领着弟弟妹妹的架势,多?像个大人,夫人养的郎君果然是好。”

“……唔,”杨淑妃视线总算移开了片倾,目光落到两个男孩身上,看了一会儿,她淡淡一笑,“琪郎自然是比你儿子要强上许多?。”

林修仪:“……”

皇帝迟迟未来,众人倒是都耐心等着,因仁安皇后一去,宫里彻底没了晨昏定省的规矩。这样人人整齐的场合已不多?见,大家坐在一起?,也?是久违的热闹。九嫔之上的宫妃还保持着体面与规矩,底下年纪小?的女子们早已聊得火热起?来。

孙美人与陈才人挨着坐,两人指着上首仍态度高冷傲慢的淑妃,忍不住看热闹地感慨:“这是最后一回见淑妃坐在最上头了吧?那谢贵妃从前还和咱们两个同席过,谁能想到呢,她一个商贾女,而今论位分,竟是宫里最高的了。”

陈才人自然唏嘘,当初皇帝南巡,她也?随侧伴驾过。皇帝带谢氏入宫时,她还和林修仪私下讨论过,说那谢氏姿容平平,想不通豫王怎么进献了这样一个女子。如今想来,又未尝不是豫王这个亲兄弟最了解陛下呢?

沈宝林和蒋御女同席而坐,她两人入宫时候晚,彼时谢小?盈已称得上宠冠六宫,因此她二人打印象里对谢小?盈的认知?便是不好惹的。她们不敢同孙美人与陈才人那么大声的议论,只悄悄咬耳朵,“沈姐姐,你说……陛下会不会是有意要让贵妃做继后呀?”

“不会吧……”沈宝林歪着头想,“贵妃家里出身低呢,这是咱们都知?道?的事。若不是有了三?皇子,贵妃也?不可能成为贵妃的。她家里没有读书人,商人又是最末等的出身,比你我还不如。陛下岂能给商人女封后呢?”

连她们都这样想,上首的人就更是这么觉得了。

陈才人正说着,“叫我猜,陛下恐怕是想另选人来做继后了,否则不会封了贵妃这样的位置给谢氏。从前仁安皇后那样拿捏贵妃,不就是欺她出身低、位分低?陛下那么宠爱贵妃,自然是要把她捧得高高的,这样甭管新皇后家世多?显赫,总要卖贵妃这个名分三?分面子,就同从前仁安皇后与淑妃的关系似的。”

孙美人嘲弄一笑,“你说那些都是虚的,谁做皇后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瞧热闹就好了。你想想,淑妃原先?那么看不起?咱们,嫌咱们出身低,和她说话都是辱没了她。以后就有意思了,那商贾女做了贵妃,以后淑妃见了商贾女,还要行个半礼呢。凭她们从前再怎么好,淑妃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定也?是容不下贵妃了。”

胡充仪听着身边乱糟糟的响动,却是一个人在发呆。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头的一个匣子上,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强忍着紧张。

那匣子里,是军棋,父亲送进宫里的军棋,她已认真?学了近有半年!

这棋下起?来颇有趣味,胡充仪不藏私,让绮兰宫里的王御女也?跟着她学了,两人私底下悄悄博弈,磨练棋艺。胡充仪想得很清楚,凭她自己的姿色,想要在皇帝心里留下痕迹已不大可能。

她只需要让皇帝看到她的格局与睿智,至于?如何用?棋博宠,胡充仪愿意将这个机会送给更年轻貌美的王御女。

毕竟,王氏曾经就是皇后的人,胡充仪很清楚。

皇后没机会用?上这个女人,胡充仪想,那她便来与王氏相互成全。

军棋上手容易,只下得精彩有些困难。

胡充仪知?道?皇帝待她没什?么兴趣,因此很是认真?研习,希望能有些本?事,再来皇帝面前表现。但?胡充仪也?知?道?,深得帝宠的谢贵妃却并?不是好相与的。

想要在皇帝跟前表现,必得找个避开谢贵妃的机会。

左等右等,哪能想到,最后等来的,竟是皇帝的寿宴。

胡充仪十分紧张,因今日实?在特殊,若她有半点表现不妥,惹怒皇帝,便是个万劫不复了。

她不断给自己暗地里打气,小?时候算命的说过,她是个有“后福”的人。旁的不必说,单看今时今日的局势。原本?竞争皇后最有力的尹氏,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被皇帝借口养病送出了宫,再没机会染指后位了。

胡充仪想到这个就有些兴奋,这恐怕就是命运给她的安排,为她提前剪除敌手,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今日,她并?不需要抢任何人的风头。

她只需要平平稳稳、体体面面地在皇帝面前,展示出自己会下军棋就足够了。

胡充仪深吸一口气,正这时,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宗朔大踏步迈进摘星楼的正殿里,他?是先?去颐芳宫看过了谢小?盈与小?耐,在颐芳宫里换了衣裳,这才往摘星楼来。

一屋子莺莺燕燕起?身行礼,同样是寿宴,外朝办讲究煊赫,要那种万国来朝的架势,内廷办的温情,图的是家宴的温馨和睦。但?要问宗朔自己,他?更情愿在颐芳宫里让谢小?盈陪着吃一碗寿面就算了。

打小?长在宫里的人,对这种形式化的筵席,宗朔一贯提不起?多?少兴致,只是为了走个章程,也?是因为知?道?,这满宫的女人指望他?过日子,即便没多?少情爱在里面,该敷衍的时候也?要敷衍,否则怨气积得多?了,后宫容易不安生。

即便是整寿,宫宴办得也?没多?少新意。

宫妃们挨个儿要献礼敬酒,嘴上说些吉祥话,把握这个机会,想得他?的垂怜。

宗朔心里叹气,因年年都是这个样,没什?么趣味,只能纯粹当个差事来应付。

只胡充仪出列的时候,宗朔的眉头忍不住狠狠一跳。

女人要与他?说话,还是一贯的紧张,牙关明显在打颤,身体也?小?幅度晃了晃。但?不同的是,今日胡充仪打扮得十分隆重,眉眼妆容甚至多?了几分妖冶。宗朔从前并?不太留意这些,但?因胡充仪向来都是以温淑端庄的模样示人,这样的妆容放到她的脸上难免显得突兀,于?宗朔而言,近乎有些怪诞了。

宗朔从男女关系上讲,虽没那么喜欢胡氏,但?因知?道?她性子本?分顺服,家里又忠君,待她还是宽容的。宗朔强忍着别扭,把目光落到了胡充仪的脸上。

胡充仪含羞带怯地一笑,拜下身去,先?是给宗朔祝寿,紧接着高高举起?双臂,托起?了一个盒子。

宗朔以为这是她的献礼,连忙勉励道?:“常路,呈上来,胡充仪有心了。”

哪知?,胡充仪却说:“陛下寿辰,自然有各宫姐妹献礼,臣妾此物却并?不是要献给陛下的,而是想趁着今天好日子,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宗朔眼神里闪出防备,不知?女人图谋什?么,默了片刻才问:“你要求什?么?”

胡充仪仰起?脸朝他?笑,她虽紧张,但?这一刻她已在绮兰宫里练习了上百遍,一番话说出来,竟也?流利好听,“回禀陛下,家母承蒙圣恩,入宫探望臣妾的时候,曾献了一副军棋给臣妾,听闻陛下每尝与父亲博弈,解颐生趣,开拓思绪。臣妾凭着父亲的笔记,已学习下此棋有月余。只宫里无人能与臣妾对弈,臣妾一个人对着棋局久了,难免枯燥。不知?陛下今日可否赏脸,赐臣妾一局?”

她一番话尽,席面上的嫔御都忍不住勾着脖子去看胡充仪托着的棋盒。

大家左右交头接耳,都颇好奇地问:“这军棋是什?么?怎没听说过?”

也?有人钦佩,“胡充仪这法子想得真?好,比那献舞献歌的可体面多?了,说是求陛下恩典,还不是想下棋娱君?倒也?是个献宠的法子。”

只宗朔,面色变得古怪。

他?胸口左冲右突蕴起?怒意,这军棋是谢小?盈研究的玩意,他?拢共也?只往外赐出了两盒。谢小?盈当初费劲心力为他?造的棋,怎能兜兜转转,流到胡氏手里,被这女人用?来邀宠?

但?宗朔亦庆幸,庆幸谢小?盈今日未来。否则,要叫让盈盈知?道?,这棋竟还给胡氏学会了,那他?可真?是百口莫辩!

宗朔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湮没下去,意要责骂,却又顾念胡氏一贯的谨小?慎微,姑且忍住了。只冷淡不悦的目光,慢慢积蓄到胡氏身上,带着帝王的威迫,令胡充仪竭力表现的从容与讨好,一点点被刺破拆穿。

胡充仪的双臂开始发抖,大殿上,单是宗朔的沉默就足以让她感到尴尬与害怕。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他?……他?难道?不喜欢这个棋?是父亲误会了?

还是这个棋……有什?么讲究说法,不该女人来下?

她本?就容易紧张,这个时候皇帝一声不吭,便让胡充仪愈发失控,她身子微微战栗,眼眶都开始发热。

好在,皇帝终于?开了口,男人声腔里透着三?分漠然,只问:“胡氏,你方才说这棋,叫什?么棋?”

胡充仪一怔,不懂皇帝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她讷讷地回答:“启禀陛下,母亲说,此棋是为军棋。”

“今日起?,这棋便不叫军棋了。”宗朔睥睨着跪在殿下的女人,以一种既委婉又尖锐的方式,刺破了她的幻想,“就称此棋为贵妃棋吧,这是谢贵妃成元六年专门为朕造的棋,是朕与贵妃的定情之物。胡充仪,这棋你若有心想学,不必求朕的恩典,只管去求贵妃许可便是了。不论这棋艺,还是棋道?,贵妃最擅,若她肯教你,那才是你的福分。”

胡充仪错愕地跪在原地,脸色变得难堪,连仪态都维持不住了。

只周遭看热闹的妃嫔们忍不住,各自嘈嘈切切地笑开了。

好一个“贵妃棋”,这是明着暗着讽胡充仪,竟敢拿贵妃之物,妄图来争贵妃身上的宠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到今天一直头晕,感觉是耳石症发作的边缘……吃了药才好一点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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