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六月,凰安宫内,密不透风的暑热包裹着无法驱散的颓败之气,充斥着曾经华丽富贵的殿宇。
高恕民立在?廊外擦着汗,整个人?显得有些枯瘦。药童帮他背着医箱,沉默地陪在?一侧,两个人?都不敢说话。
片刻后,胡充仪从殿内退出来,她与高恕民对视一眼,高恕民摇了摇头,胡充仪垂首下去?,也默然了。
皇后的身子并非无药可医,然而,他们都看?得出来,皇后已存死志,并无求生之心。
众人?散去?。
正殿内,唯有宜茹还捧着药碗,跪在?皇后床前,忍泪相劝:“娘子,您吃一口药吧……”
顾言薇脸色灰黄,仰面?躺着,一声不吭。
前几日,魏国公夫人?进?宫看?了她一回,母女二人?执手痛哭。顾言薇这才知道,因她一时抱怨,竟累得父亲到了不得不辞官求退的地步,方能保全?一家荣耀。
父母待她,一生有恩。她能嫁进?东宫,又做了九年的皇后,顾言薇知道,她倚仗的并非是?超乎常人?的姿容,或是?拥有过皇帝真正的感情,她有的,仅仅是?特殊的门第,才让宗朔不得不娶她为妻、视她为妻。
她眷恋那样的殊遇,却是?无福之身,再也无法消受了。
病好与不好,有什么区别呢?即便她康健了,于皇帝而言,只是?虚占后位的一个躯壳。
顾言薇忍不住想,宗朔更想立谁为后呢?
若他自己能选,入主凰安宫的,究竟会?是?他曾经想要求娶的尹氏,还是?如今独占鳌头的谢氏?亦或是?……这些女人?都不能令帝王满足,他会?于朝中重臣家里,再择一位完美贤惠的女子,去?做他心目中的贤后?
这一刻,顾言薇前所未有的清醒。
躺在?床上这半年,她终于想明?白了,谢小?盈便是?占了皇帝的一颗心,又能如何?皇后之位,并不是?人?人?都能坐得。倘若她没有犯糊涂,没有去?与谢小?盈争那些本不重要的东西,何至于到今日这步田地?
谢小?盈受宠,皇帝依旧会?罚她。六宫之权,谢小?盈再得宠,终究是?交到了尹氏手中。宫里每一个女人?,对皇帝而言,都是?各有各的用处。
时至今日,连李尚宫待她,都透出了疏离与怠慢。守在?身边,可亲可信之人?,竟唯有曾经陪她入宫的家生婢子。
顾言薇闭上眼,却轻轻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
宜茹忙放下汤碗,上前握住了顾言薇,“娘子,您要什么?”
“宜茹……我有一事,想要你?拼死去?做。”顾言薇虚弱开口。
宜茹愣了一刻,她有些害怕,但还是?说:“娘子放心,不管你?要什么,宜茹都会?为娘子办到!”
顾言薇偏过头,重新?睁开眼,“我是?将死之人?,这一生,除了没能留下自己的孩子……已是?无憾。只有一件事,在?我死后,你?要为我办到。”
宜茹心跳越来越快,她紧紧抠着皇后的手,颤抖道:“娘子不要胡说,您吃了药,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顾言薇置若罔闻,她眼神里泻出一点微弱的光。她虽明?白了,却依旧怨恨。若没有谢小?盈,她便不会?慌乱、盲目、嫉妒,乃至于疯狂。她犯了那么多的错,沦落到今时今日,总要有一个人?为她陪葬。
谢氏身份那般鄙薄,不该比自己有更好的运道。
顾言薇望向宜茹,一字一顿道:“宜茹,我……要谢氏……死。”
宜茹浑身一颤,掌心生汗。
然而她自小?侍奉的姑娘死死地盯着她,令她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宜茹鼻间发酸,不知觉间泪溢了满面?。
是?,都是?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害得她的姑娘受了这样多的苦。姑娘想要谢氏的命,是?那女人?应该的下场。
她将脸贴上顾言薇的手背,轻声应诺,“娘子放心,若娘子去?了,宜茹定会?杀了谢氏,再随娘子而去?,到地下继续侍奉娘子、陪伴娘子。”
顾言薇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是?满意的,畅快的。
她放心地闭了眼,“我的丧事,让尹贤妃来办。停灵时,无人?会?有提防……胡充仪念过我的药方,里面?有一味药草,既能镇痛,亦有剧毒……”
七月,在?某一个暴雨后的清晨,皇后顾氏薨。
这一天对于内宫诸人?而言,似乎来得并不突然。因六月底,皇后便有几度昏迷难醒,高恕民施针下猛药,才将皇后勉强救回。宗朔也不复从前决绝姿态,去?看?过皇后许多次,并屡屡传召魏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入宫觐见皇后。
皇后浑浑噩噩间说了很多胡话,宗朔坐在?床边,沉默地听。他从前想过她会?有怨,却不想皇后积怨这样深。沉疴在?榻,夜里竟也会?漏出几语喃喃,是?在?咒念谢小?盈的名字。
宫人?屏声静气地跪在?屏风外,宗朔一个人?听。听得他浑身血冷,齿间发寒。
皇后华贵衣冠之下,藏着他不曾认识的心。
若皇后不是?这样一副病弱之躯,宗朔几不敢想,他的后宫会?是?怎样的光景。
为皇后病重,宗朔罢朝了三次。
朝野间,已无人?说起帝王宠媵的旧事,只纷纷感慨帝后恩爱,传颂皇帝对皇后的“恩情”。
皇后薨逝,宗朔为其定谥号“仁安”,辍朝五日,举国同?哀。
宗朔忍住了,在?皇后身后,他给了她应有的哀荣。
仁安皇后停灵于慈恩殿,百官进?拜,内外命妇与宗室女日夜哭丧。大皇子宗琪领二皇子宗璟、皇长女宗瑶为嫡母齐衰服孝。
这是?谢小?盈第一次在?延京城内感受夏天的酷暑,好在?她与无忧都是?跪在?停灵的大殿之内。听说跪在?外头的孙美人?,一天晕过去?了两次。尹贤妃受皇后遗命,与礼部?共主皇后丧仪,她待下面?的人?颇严厉。孙美人?已中暑到这般地步,尹贤妃也只是?让御医给她灌了药,命她继续跪哭皇后。
无忧刚满两岁,什么都还不懂,第一日跪灵时她被满殿挂白与沉穆的敲钟声吓得嚎啕大哭,尹贤妃看?了,只说了一句“公主纯孝”,并没有给出额外的开赦。无忧当晚回来就吓得做了噩梦,谢小?盈陪了她一整夜没合眼,次日再去?慈恩殿时,她的身体?便也有些支不住。
但她还是?不放心无忧,小?睡半晌便去?哄女儿。无忧果然对一切都懵懵懂懂,心里害怕到不行,揪着谢小?盈的衣襟问:“娘娘,为什么大家每天都要哭?”
谢小?盈摸了摸女儿的脸,哄她早些入睡:“娘娘不是?说过了吗?皇后殿下是?你?爹爹的妻子,她舍弃了你?爹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爹爹难过,才叫咱们这样跪着求你?皇后母亲,看?她还肯不肯回来。”
无忧似懂非懂地问:“那皇后母亲会?回来吗?”
谢小?盈摇摇头,“也许会?,也许不会?,这世间的事总要试一试才知道结果。无忧不要害怕,不论发生什么事,你?大兄总是?会?保护你?的。”
皇嗣们都是?跪在?嫔御前头的,这两日多亏有宗琪照顾妹妹,谢小?盈还算放心一些。
无忧果然点点头,把脑袋窝进?谢小?盈的怀里,依偎道:“无忧喜欢大兄。”
谢小?盈拍了拍女儿,“嗯,你?大兄也喜欢你?的。”
皇后停灵到第七日,皇帝又来上香。
谢小?盈与林修仪、胡充仪、金充媛四人?跪在?一列,宗朔的目光扫过来,在?谢小?盈的身上短暂停留。
他想起了什么,问尹贤妃:“大公主呢?”
尹贤妃道:“公主哭得嗓子发哑,乳母抱下去?喂水了。”
宗朔眉头深深蹙起,思忖须臾后吩咐:“二皇子与大公主都年幼,明?日就不叫他们两个来了,有大郎在?灵前代他们尽孝足够了。”
尹贤妃并不在?这上面?与皇帝做任何争辩,立刻低头,“是?,臣妾遵旨。”
谢小?盈长舒出一口气。
宗朔又对尹贤妃说:“皇后在?世时仁爱,从不苛待妃嫔。贤妃多看?顾诸人?,暑热重,若有受不了的,该进?膳喝水休息就去?,不必守死礼。”
尹贤妃继续称是?,皇帝这才离去?。
皇帝都这么说了,尹贤妃果然改了策略,每隔半个时辰就放一批内外命妇到侧殿内休息调整,叫大家轮流去?,这样既能维持殿内的阵仗,又能让人?人?都得到休息。
谢小?盈原本以为要熬上好一阵子的跪灵,不知不觉间就快结束了。
最后几日,谢小?盈凑巧赶上与杨淑妃一同?休息,两个人?结伴往侧殿走?去?,没料想正听到几个外命妇围在?廊子里交头接耳地夸贤妃,既说她对待中宫恭敬,又夸她顺从皇帝旨意,灵活应变,不愧是?吏部?尚书的女儿。
杨淑妃与谢小?盈不动声色地进?了侧殿,随后她才压着声道:“皇后这还没下葬呢,尹家就忙着给贤妃造势,想做继后了。”
贤妃到这一步,想要封后也不为怪。谢小?盈原本怵她,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已无圣宠。皇帝不来颐芳宫的消息,过了这么久,大家差不多总该知道了。她膝下只有个女儿,没有人?再会?看?她不顺眼,以后她比着林修仪过日子就是?了。想到这里,谢小?盈反倒轻松地笑了一下,“任是?谁,反正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杨淑妃默然。
谢小?盈在?殿里坐着揉了会?膝盖,宫人?们进?来给嫔御上了凉茶。谢小?盈端起杯子正要喝,杨淑妃却又用胳膊肘顶了谢小?盈一下,提醒她道:“你?看?。”
“怎么?”谢小?盈抬头望去?,杨淑妃指了一下刚刚进?来奉茶的宫女,“那不是?宜茹吗?”
谢小?盈想起来了,宜茹是?皇后身边体?己的宫人?。
她没懂杨淑妃想说什么,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杨淑妃皱着眉头问:“她怎没殉了皇后?”
谢小?盈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低声说:“不殉也好,活人?殉葬太残忍了,她既留下,定是?仁安皇后愿意叫她活下去?,姐姐别多管了。”
话毕,谢小?盈着急地喝了口凉茶,作出不想与杨淑妃深聊的姿态。杨淑妃斜睨谢小?盈,嗤了她一声,倒也没深究。
这日天黑之后,谢小?盈方回到颐芳宫,她先换了衣裳洗了手,顾不得吃饭就去?侧殿看?望无忧。
无忧不必再去?哭灵,整个人?精神头都好起来了。她受到杜婕妤的启蒙,爱上了画画,谢小?盈去?的时候,无忧正在?拿画笔往木家具上涂色,画得乱七八糟。
谢小?盈便叮嘱乳母,“看?着点公主,画画的时候别叫她吃手,舔了墨汁进?去?可不好。”
她是?怕这些颜料里有什么重金属,女儿舔到了就算犯个胃病,也是?够吓人?的。
但不知她是?不是?太紧张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小?盈腹间便泛起一阵绞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捂肚子,荷光见她动作,忙上前问:“娘子,你?怎么了?”
谢小?盈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墙往一边靠着坐下来,“许是?……要来月事了,肚子突然疼。”
荷光皱着眉说:“还不到日子啊,难道是?跪得受了寒?奴去?倒碗热水来,娘子喝着看?有没有缓解。”
谢小?盈不舒服,便不敢在?女儿这里多呆,她叮嘱薛氏仔细照顾,由荷光扶着回了正殿里。
她在?床上艰难地躺下来,疼痛感非但没有缓解,竟愈演愈烈。
室内灯火昏黄,摇曳的烛光像挥剑起舞的小?人?,在?谢小?盈眼前横跳。
她咬牙忍着,问荷光:“现在?什么时辰了?宫门可上钥了?”
荷光喂了谢小?盈热水,见她脸色惨白,不断往外冒着虚汗,心里也是?慌张不已,她道:“华章门定是?落锁了,不然奴去?求尹贤妃,请她开恩,咱们去?传陈御医来。”
谢小?盈有点犹豫,她既怕自己只是?这几日饥一顿饱一顿饿出了胃病,可这样的疼痛又实在?有些吓人?。
她闭了眼,虚弱道:“那就再等等,有粥吗?我先吃一点,看?能不能好转一些。”
荷光反应过来,谢小?盈回了颐芳宫就先去?看?女儿,还没来得及用晚膳,兴许只是?饿坏了。她忙起身去?安排,叫人?暖了热粥,备了三道小?菜,一并拿来给谢小?盈吃。
谢小?盈忍着不适,硬灌了自己半碗粥,然后躺下平复。
然而,谢小?盈躺下连半个时辰的功夫都不到,肠胃中疼痛就愈加尖锐起来,她一阵作呕,控制不住,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人?,便伏在?床边吐了出来。
谢小?盈一身虚汗,眼前都开始发晕,大半个颐芳宫的人?都惊动起来,打扫的打扫,侍奉的侍奉,荷光扑在?床边攥着谢小?盈的手,“娘子身上怎这样凉?奴去?传御医吧!!”
都这个节骨眼了,谢小?盈自然不会?再忍,她轻轻点头,嘱咐荷光道:“求贤妃,也派人?去?找赵良翰……公主那边,盯好,别吓到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好啦,这是真的触底,风波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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