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玉瑶宫乃是晋廷六宫中最开阔的一间,正殿恢弘,又引垂绦湖水,内有迢迢涓流,亭台屹立,取意玉宇瑶台。
眼下日光正盛,杨淑妃摆了个摇椅在庭下,身上盖着一条雪白的狐毛斗篷,手里捂着暖炉,额上围着风帽,身侧簇拥着三四个宫婢,有的奉茶,有的敲腿,好不气派。
庭内,几个有年纪的婆妇鞠着腰,团团围着一个精雕玉琢似的男娃娃,跟着他在院子里“啪嗒啪嗒”地乱跑着。
不一会,这男娃娃自己双脚绊到一起,扑跪摔在了地上。
婆妇们吓得连声惊呼,喊着“琪郎”“郎君”就围上去。
杨淑妃眉峰一蹙,直起身子,不悦道:“哪就这样金贵了?叫他自己爬起来!”
诸人闻言,俱是停了动作,缄声退避。
小男娃趴在地上,眼睛骨碌碌一转,发现没人来哄,也就自己撑着地站起来,还知道低头拍拍膝盖上的土。他扭回头,发现坐在摇椅上的美妇人正望着自己,他一下咧开嘴笑了,伸着手朝杨淑妃跑来,嘴里喊道:“阿娘——”
杨淑妃总算扬起嘴角,满意道:“这才是我儿子呢,来,到阿娘这里来。”
大皇子宗琪诞于成元三年,如今刚两岁多点,性子十分活泼。
杨淑妃动作不算熟稔地把宗琪抱上了自己膝头,掂了没一会,就扭头冲一个蓝装宫妇道:“几天没抱他,怎这样重了?吃食上不要太纵着,这个年纪的孩子最贪嘴,就没有他不爱吃的!”
那妇人讪笑几声,不敢同淑妃辩解。反倒是杨淑妃身边的宫女青娥从旁玩笑,“小孩子多吃一点,正长身体呢,琪郎养得健壮,夫人还不高兴么?”
杨淑妃没回答,只是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小脸,宗琪仰起头冲她甜甜一笑。
镇日里虽然都是乳母照顾他、带着他,可宗琪却被乳母教过,眼前之人才是他的“阿娘”,阿娘就是管着所有人的人,谁都要听她的话,自己不能惹她不开心。小孩子最会察言观色,玉瑶宫里人人都敬畏杨淑妃,宗琪就算淘气捣蛋,也绝不敢惹“阿娘”发怒。
“行了,自己下去玩儿吧。”杨淑妃与宗琪这样亲近了不到一刻钟,便有点厌烦了。大胖小子真够沉,压得她大腿都有点发麻。偏这是她自己儿子,脾气都发不了,只能赶紧把孩子放到地上,看着他继续在院子里疯跑。
正这个时候,一个内宦从外头跑来,往杨淑妃面前一跪,禀告道:“清云馆谢才人求见。”
杨淑妃低头整理着裙子上被宗琪压出的褶,闻言不由一怔,“谁?”
“谢才人。”
她扭头去看青娥,青娥忙提醒,“谢氏,那个商贾女……”
“噢噢,她啊。”杨淑妃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先送了皇后一根百年老参,狠狠落了皇后的脸,前日又把林修仪给搞禁足了,昨日胡婕妤去送茶,还见着她风风光光被皇帝接去御前的内宫新宠。
杨淑妃有些意外,对着青娥道:“胡婕妤去请她,她还真就来啊?”
昨日胡婕妤回来,很恭谨地把发生的事回报了一遍。杨淑妃听完全当个乐,倒没恼,她命胡婕妤去送礼,本就是为了看个戏,宫内凡得点宠的,都视她为瘟神,生怕沾了点玉瑶宫,就能惹得陛下不快,从而失了宠。之所以命胡婕妤去,就是因为杨淑妃想着,胡婕妤顶着玉瑶宫的身份,即便不受人白眼,也肯定不会落到什么好。
只是杨淑妃确然没想到,谢小盈不仅高高兴兴收了礼,这一转眼,竟真就拜上门来了。
青娥同样有些惊喜,蹲到了杨淑妃身旁,悄声说:“这位谢才人出身不高,便是得点圣宠,在六宫里也毫无根基,依奴看,她定是想投奔夫人,求夫人庇护呢。”
杨淑妃倒不以为然,她能庇护谁?那新罗来的金美人同样没根基,见了她还不是绕着道走。
这个谢氏也不知是有什么算计,还是个傻大胆的。杨淑妃拨弄拨弄耳珰,同那内宦说:“传她进吧,毕竟是本宫把人请来的。”
片刻,谢小盈从大门处款款迈步进来。
因带的东西有些多,谢小盈特地带了两个人出门,莲月兰星二人,手里俱是抱着礼盒,跟在后头。她们适才先去见了一趟尚仪宋媛,宋尚仪也全然没料到谢小盈会来,颇有些惊诧。谢小盈看出她在忙,只把礼送上,感谢了她几句,便告辞了,随后才往玉瑶宫来。
甫一踏进玉瑶宫,谢小盈便见杨淑妃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椅中,身上盖着软毯与斗篷,雪白的肌肤在日光下映得发光,实是个极优雅的富贵美人。这样的女人居然不得宠?可真没天理。
她犹自腹诽,人也含笑朝杨淑妃的方向走,还没来得及下拜行礼,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个胖乎乎的小肉球,直冲谢小盈跑来。谢小盈起初还以为是杨淑妃养的狗,被吓一跳,低头才看清是个毛斗篷裹着的小孩。她脱口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话一出口,玉瑶宫整个院子都静了几秒。杨淑妃身旁的宫娥皱着眉头,冲谢小盈凶道:“住在玉瑶宫的,自是我们夫人诞育的皇长子,才人此话何意!
谢小盈总算反应过来,她先朝着淑妃一礼,有些尴尬地解释:“夫人恕罪,妾见夫人姿容年轻靓丽,实在看不出诞育过皇嗣,是妾一时糊涂了,夫人切莫怪罪。”
青娥听着这话好大不高兴,像说她们夫人不配生皇嗣似的,她正欲再度开口训斥,杨淑妃却笑起来,伸手扯住青娥,轻骂一句:“你干什么呀,对人家谢才人那么凶。”
转过脸,杨淑妃朝谢小盈招手,“谢妹妹好会说话,难怪陛下欢喜你,快过来。”
虽不知谢小盈是不是有意讨好,可她的话说出来,确实叫杨淑妃心里一喜。
人人都道她好命,诞育过皇嗣,见了孩子就要恭维她两句。可她今年不过才十九岁,正是好年纪。林修仪都28了,还镇日穿红粉裙子在陛下面前做轻嫩模样!倒是她,因为有了皇长子,必得在人前端庄高贵,才衬得上是皇长子母亲的身份……凭什么啊?
杨淑妃命人给谢小盈也挪了个椅子,就在外头坐了,还关切地问:“妹妹不觉得冷吧?难得冬日放晴,本宫想着晒晒太阳也舒服。妹妹若冷,本宫命人给你填一个手炉来。”
谢小盈走了一路,后背还有些薄汗呢,自然不怕冷,她坐下来,顺着杨淑妃的话说,“姐姐好会享受,晒太阳是不错,尤其小孩子,还能补补钙,长得更结实。”
“……补什么?”
谢小盈察觉自己失言,连忙改口:“就是补营养,妾不小心说了家乡话,夫人莫怪。”
杨淑妃心里有点不屑,这商贾女子,怎么官话讲得还没有新罗来的金美人好?她向来是直性子,有什么就要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宗琪许是见来了陌生人,一阵兴奋,再次朝着谢小盈的方向跑了过来,嘴里还“啊啊”喊着,一下打断了杨淑妃要说的话。
杨淑妃蹙眉,只见宗琪直直扑到了谢小盈身上,他刚刚蹲在地上在玩土,手里抓着一把沙子,一下子全落到谢小盈裙摆上。
谢小盈还没说什么,杨淑妃当即翻了脸,冲着乳母骂道:“你们怎么当的差事!不看着点皇子吗?”
乳母吓一跳,正要跪在地上请罪,杨淑妃已失了耐性,频频摆手,“赶紧把孩子抱下去,莫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乳母见杨淑妃脸色不豫,吓得不轻,几步跑上前,一把抱起宗琪,连声称退。
谢小盈起先是以为自己的缘故,忙对杨淑妃道:“浮尘罢了,不妨事,姐姐别动怒。”
杨淑妃却置若罔闻,仍冲那乳母发脾气,“脏死了,哪有半点皇家体面?以后不许再叫皇子在地上玩,若本宫看见,定狠狠罚你们!”
宗琪新鲜劲还没过就被乳母抱走,正趴在乳母肩头大哭大闹。另一个乳母知道,淑妃最烦孩子这样嚷嚷,赶紧凑近伸手捂宗琪的嘴,贴着他低声哄:“哦哦,不哭不哭……”
一群人围着宗琪退下去,杨淑妃远远望着,眼神里俱是烦腻之意。
其实几个乳母私下都觉得有点奇怪,这杨淑妃诞下皇长子,明明是宫里宫外人人艳羡的事,对着外人,杨淑妃自己也会拿来说道两句。可把宫门一关,她反而显得没那么喜爱这个孩子。
宗琪在院子里顽闹,杨淑妃会嫌吵;宗琪若哭嚷,她更是立刻就要翻脸。
两岁大的孩子当然不会受罚,只是几个乳母就可怜,要被杨淑妃治上无能之罪,要么拖出去打板子,要么就是罚月俸。
偏偏宗琪天生贪玩,最是闲不住。乳母又不敢贸然带小皇子往玉瑶宫外头去,怕遭人陷害,于是这差事当得愈加左右为难。
谢小盈虽刚进来没多久,却也已敏锐地察觉,杨淑妃待这个孩子,似乎没有多少亲密之意,更没有什么分享炫耀的欲望。
哪有两岁小孩的妈妈不晒娃啊???
她都做好准备陪杨淑妃聊上半个时辰的育儿经了,哪想到,小皇子才刚露面,这就被赶走了?
谢小盈偷觑杨淑妃一眼,杨淑妃却立刻扭过头,瞪向她,“看什么看?没见过不懂事的小孩吗?”
“……不、不是。”谢小盈被吓一跳,赶紧解释,“妾没觉得大皇子不懂事。”
杨淑妃长眉一挑,质问道:“怎么?那你是觉得本宫这个母亲不懂事了?”
对方这样敏感,谢小盈一看就知道,杨淑妃怕是对养孩子这事有点心结。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开口:“夫人误会了,做母亲本就不是易事,妾又是外人,哪里有资格干涉夫人怎样做这个母亲呢?何况夫人如此年轻,诞育皇嗣已很辛苦啦。”
杨淑妃闻言愣了几秒,但她很快就避开了谢小盈的目光,扭开头去,低哼了一声——辛苦?那何止是辛苦!
她和皇帝入宫后本就没什么感情,亲近不过几次,拌嘴倒是不少,皇帝屡屡对她不满,都会命皇后来罚她。有时给她的罪名是不敬,有时的罪名则是不顺,反正就是不能违拗皇帝的意思,要叫她服软……可谁能想到呢?她就承宠了两次,居然一下就怀孕了。皇后彻底不敢对她说半句不是,生怕落了人口舌。皇帝再想罚她,皇后反倒只能第一个冲上去跪着替她求情,以显示皇后的宽容仁爱。
因是陛下头个孩子,宫内十分重视。她生产那日,听说皇后跪在佛殿里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为她祈福。陛下也亲自来了,说要用龙气保护她……保护个屁,她受这些苦难,始作俑者就是皇帝!!
杨淑妃没想到生孩子会这么疼,疼得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没命了。她怀着必死的心,在产褥上不管不顾地对宗朔破口大骂,听青娥说,当时皇帝在外头脸都黑了。
偏偏她生下来的是个皇子,还是陛下长子。
皇帝既不能罚她,还得赏她,给她晋位,甚至连她的母家都要跟着沾光。
想起旧事,杨淑妃又有些得意起来。谁让她就是好命,皇帝看她不爽,又能如何?
她拧回身斜觑谢小盈一眼,将这女孩上下一打量,不无感慨地说:“你这么会溜须拍马,难怪陛下喜欢你,他就喜欢旁人哄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