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我们会死么?”云帆双手紧捏着风霁的广袖问道。
又一尊神殿倒塌,七曜剑派七殿已倒六殿。
下一个,便是她开阳峰四季殿了。
一如千年前罗刹鬼王冲破幽冥桎梏临世,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六合八荒,四界无人能与之匹敌。
而今,又是千年轮回。
三月时间内,罗刹鬼王大破魔宫、逍遥引、玄天宫、太乙寺。
仙魔两界能与之匹敌的势力皆已受损严重,人间界更是不堪一击……
仅存的七曜剑派,就连掌门师兄与陆临渊联手也未能阻挡罗刹鬼王哪怕一日。
待到四季殿也倒塌,七曜峰众弟子,焉能活命。
风霁掌心拂过横放于膝的佩剑“流月”,神剑有灵,知主人心神不宁,剑身也是一阵轻颤。
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佩剑总是最懂得主人心思的那一个,哪怕风霁已经冷落了这把剑三百余年。
她曾以为,自己生生世世,都再不会握这把剑了。
三百年的时间,足以她忘却流月剑锋上所洇染的故人之血。
“你若是怕,我着人送你下山。”风霁道。
云帆神情蓦地一滞,像是受了多大的侮辱一般,屈膝跪倒在风霁身侧,义愤填膺的回绝。
“我即拜了师尊为师,就应同师尊一般,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焉能怕死!”
金乌已有西坠之势,将其余六峰染渡上一层绚烂的金边,同往昔数千年的岁月无甚差别。
可风霁瞧着,却觉着总归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四季殿外的花树开了又落,四季殿内的人走后又来。
唯一不变的,便是这立于开阳峰顶千万年的四季殿。
今日过后,这一尊神殿,怕是也要化作废墟。
透过中门的日光落不到殿内二人的身上,黑暗即将笼罩大地,星象早已晦暗无解。
慧光尽敛,混沌涅生。这劫难,可还会有解么?
风霁敛眉:“天下苍生,那是掌门师兄和前开阳峰主想要守护的东西。我想守护的,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一座开阳峰……”
她语声顿了顿,似有迟疑,却还是道:“只有开阳峰而已。”
风乍起,摇落满院红樱。
有脚步声传来,不缓不慢,似是心情不错。
来人薄底黑缎轻靴踏在青石板上,靴尖轻轻地打着拍子,渐行渐近。
倾泻入中门的天光渐渐凝实出一道影子,身材修长,冰蓝色长衫衣角牙色卷云纹洇着少许血迹,素雅的蓝与妖艳的红,两相对比,蜇人眼球。
“只是今日,这开阳峰,你怕是也保不住了。”
来人语调极轻,话尾音调向上一挑,却是做足了轻慢的姿态。
饶是云帆定力极强,可毕竟少年心性,面对死亡的威胁总是会恐惧的。
他悄悄握紧了风霁的衣袖,嘴唇轻轻颤着,脚下一软跌倒在了青石地面上,瑟缩着向后躲了躲。
只闻一声轻笑,那人站定在殿前,莫说目光,就连视线所及之处的余光,都不曾落在他的身上。
灼灼目光,尽在风霁一人之身。
似有笑意,还似有打量。
而风霁,也正是伴着那轻笑之声睁开了双眼。
横于膝头的流月剑轻轻打颤,应是感应到来人的威慑,不住提醒着主人提防。
风霁拔剑丢鞘,锋芒先至声音后至:“即便是保不住,那也要我风霁先倒,四季殿才能倒。”
出剑,便是开阳峰生杀之术。
神剑流月,折落星之寒铁,沐澧泉之活水,淬天光而煅剑身。可涤荡世间污浊之气,从未因对手身上的煞气而怯懦过。
而今,流月剑竟在违逆她的意志,不住发颤。
风霁看不穿来人的功力,此人身世成谜,出世短短三月,便横扫所有有威望的仙门世家,以罗刹鬼之名行走于世。
可风霁却能肯定,他的一身功力,绝不在昔年罗刹鬼之下。
甚至犹有甚之!
如此神秘之人,一切的一切都隐藏在那张覆面的罗刹鬼面具之下,叫人无从窥探。
“仙师就不好奇我是谁?”那人不闪不避,眼见流月已经近身,却没有丝毫躲闪的动作。
而在神剑近身的前一瞬,他突然出手,并指夹住了直刺而来的剑锋,指尖一弹。
音波宛若水波一般挡了过来,震的远处的云帆不得不捂耳抵挡。
面具下的双眼有光芒闪烁,宛若凝了这天地间万年的造化,此时却更像是嗜血的凶光。
他这一言既出,风霁顿觉不妙。
然而她刚要退避,下一刻,身子却撞入那人的怀抱之中。
风霁瞳孔一缩,刚要反抗,腰侧已被人揽住,强制压向了那人的怀抱,瞬间动弹不得。
叫人无法反抗的力道死死地扣着风霁的肩膀,让她无法挣脱。
流月剑被浊气涤荡,早已灵性尽失,比之平凡的铜铁无甚两样。风霁果断弃剑,一掌压向了那人的胸口。
“咔!”
“哼……”猝不及防间,闷哼声溢出喉咙。
风霁的额头上瞬间蒙上了一层冷汗,就连身子都猛地一晃,险些栽倒下去。
纤细的腕子落在那人的掌心中,骨节移动的咯嘣声传入耳中,磨骨搓筋的痛楚更是叫人难以忍受。
风霁眼睫都在发颤,断骨之痛,焉能忽视。
她想到了来人的强大,七曜剑派六殿倒在他的手下,也不过是转瞬之间。
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的强大!
那人颇有兴致的揉捏着她腕口处的断骨,灼热的吐息直打在她的耳廓上,却还带着几分白梅冷香。
他声音玩味:“嘘,乖一些,少受点罪。”
实力的相差太过于悬殊,落败也只是在一息之内。
风霁想过这样的结局,却未想到会这样快。
七曜剑派,甚至是所有仙门世家对上这个人,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吧。
大力的揉捏叫本就伤重的断骨更加敏感,风霁薄唇微颤着,被汗水迷蒙的眼睫吃力的抬起,望向眼前之人。
腰间的手不老实的滑过她的脊背,揽着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上支撑着身子。
衣襟上的冷香,以及那眉睫之间的影子,却意外的让风霁觉得熟悉。
风霁好一阵才将气喘匀,恶狠狠的瞪着面前之人,诘问道:“你到底是谁?”
“现在都认不出我?我可真是伤心啊。”
捏断她腕骨的那只手终于放开,冰冷的指尖划过她的眉心,顺着高挺的鼻梁直划至嘴唇,却蓦地按住了她的唇角,抹去了她忍痛时咬出的那一点血迹。
“想知道?拿什么来换?”
“你不是罗刹鬼王!”风霁道。
那人轻笑,面具后的眼微微眯起。
“我自然不是,罗刹鬼王?那老东西早就化成灰了。不过若是罗刹鬼王回来,开阳峰又好的了?”
那人自说自话,灼烈的目光一直落在风霁的脸上,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目光中不加掩饰的欲望,叫风霁不适。
“反正过了今日,你也不想活下去了吧,可我却不想你死呢。”
那人手掌滑至风霁颈间,在她的喉口处轻轻捏了捏,见风霁因痛皱眉,转而摇了摇头又放开。
“你这一身灵脉仙术,我喜欢得很,就拿它来换,如何?”
“你……”风霁哑声,话未说还,却已紧紧地抿住了唇。
只是一个响指,她浑身的真气逆流,不可抑制的炸裂开来。
那是开阳峰的术式,非开阳峰之人不得习。
千年前,开阳举一峰之力封印罗刹鬼,只剩她一人传承术法。
而今除她与云帆,还会开阳峰剑术的就只有……
罗刹鬼面具被揭开,那声音如影宛若鬼魅,钻入她的耳中:“师尊想起来了?”
“顾南逐……”
风霁开口,一口鲜血不可抑制的呕出,倾在了他的肩头,在清冷的蓝上染上了一片狰红。
揽在她腰侧的手终于放开。
剧烈的痛楚叫风霁再难支撑自己的身子,无力的跪倒在地。
轻靴的主人后退一步,饶有兴味的垂头望着跌落在尘埃之中的神女,勾着唇角笑出声来。
顾南逐一手提着罗刹鬼面具,缓缓俯下身去抹她额前的细汗.
“疼么?看来疼痛确实能叫人记起来很多东西。师尊现在知道,当初我的感觉了?”
“别叫我师尊……”
“看来师尊还是记得不够真切啊!”
暗含笑意的眼眸蓦地一冷,连带着声音都跟着冷冽了下来。
该来的一定会来,该还的也迟早要还。
本以为会是身后之事,却不想喧嚣尘世,倏忽百年,转瞬即至。
风霁眼前发黑,摇摇欲坠。喉咙里腥甜的血水渗出唇缝,将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渡上了一点红。
记忆中的顾南逐是难得的好性子,从不会阴阳怪气的同人开口。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么?
“在想什么?”
顾南逐开口,下一刻,风霁下巴却被他粗鲁的卡住,力量之大,甚至将她的膝盖拖离地面。风霁下意识的伸手,扣住他的手腕。
可袖下的臂腕,却坚硬如铁,没有丝毫温度。
这样的姿势受制于人,叫风霁不得不仰起头来直视顾南逐的双眼。她的眼前有些发花,最脆弱的咽喉明明没有受制,却无端有些窒息。
唇角的鲜血顺着顾南逐的指缝滴落到素衫上,砸出了鲜艳的血花。
他低下头,专注的看着她狼狈的模样。故人被发带半束着的长发垂在肩头,发梢擦过她的颊边,微有些痒。
顾南逐一如记忆之中的模样,眉目俨然若少年。只是一只眼眸,鲜红宛若溢血。
“你不记得,我便帮你记得。”他启唇之间,已是毫不留情的宣判。
苍生之眼开,那些记忆,宛若洪水猛兽冲入风霁的脑海,啃咬着她的肺腑,凛冽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