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泽趴伏在地上,双臂紧紧地护着身下仙宗给予的物资,触目惊心的鲜血顺着他苍白得透明的手指向下滴落。
他们的污言秽语围绕着他,不断重复着那些他已经听过成百上千次的讥讽与挖苦。
他用于蒙眼的长布条早就被身边的弟子拽去扔在一边,不知谁的脚踩在苏景泽有些纤瘦的窄腰上,泥泞的鞋底不断碾磨施压,他的腰椎承受不住筑基期的力量,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苏景泽深陷在泥泞之中,身上打着补丁的衣袍沾染着血与土,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垂着没有光彩的眸子,心中如枯井般毫无波澜,似乎感觉不到痛楚,也没有任何愤怒。
每个月仙宗都会派人来送必备物品,若是被弄坏了,这个月就不好过了。
这么想着,他便又收紧了手臂。
看着无动于衷的苏景泽,踩着他的人脚下更加用力,那人伸出手拽住苏景泽的长发,迫使他向后仰起脸。
看着他蹙起眉尖、一直毫无波澜的俊秀面容终于有了痛楚的神情,世家弟子的心中扭曲地得到了满足。
“苏大公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田地里的泥鳅都不如。”世家弟子挖苦地笑道,“谁能想到你曾经是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呢?”
听着他的胡乱编排,苏景泽仍然没有回应。
他的眉间缓缓放平,又恢复了原本木然的神情。
苏景泽自知自己从来便不是一个傲慢的人,母亲从小教他要做一个谦谦君子,要有风度,与人为善。
他从没有欺负过谁,曾经更不认识这些弟子们。
他们对他如此嫉恨,甚至为了欺/凌他而不惜特地包揽了运送物资的活计,每个月都要来折磨他一次,也只不过因为他们同是世家子弟,而他曾经太优秀、太耀眼而已。
到底是他这个废人更可怜,还是他们更可悲一些?
苏景泽想着,便不由得勾起自嘲地轻笑。
他的表情似乎激怒了这几个世家弟子。
他们最厌烦的便是苏景泽似乎不论蹉跎到何等地步,似乎都仍然心有傲骨,宁折不断的样子。
“好啊,不愧是苏大公子,做了这么多年残废还能笑得出来,我看你能笑到什么时候!”
苏景泽平静地等待他们接下来的步骤。
这些世家子弟不敢真的如何,偶尔碎他几根骨头,已然是极限。
他只望他们快些结束离去,他的茶还没泡,菜园的水也没有浇。
就在这时,凌厉的破空声传来,仿佛有极其嚣张的剑气平砍而来,顿时一阵惨叫,苏景泽后腰上的力量也随之不见。
苏景泽抬起头,灰色黯淡的瞳孔倒映着天空中那飞扬的身影,他愣住原地,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在目盲之后,苏景泽虽然修为退回炼气,但感官比曾经更加敏锐,而且最大的变化,便是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变得截然不同。
他如今仍然能‘看’到人,或者说他能感受到每一个人身上的独有的生命能量。
万物生灵一草一木一石皆是生命,皆有自己的能量波动。这种能量与修为无关,而是更加纯粹,只代表生命,纯粹到一般人难以察觉。
苏景泽这般不得了的天之骄子,就连失去光明而颓废之后,都能误打误撞走上又一条旁人难以企及的小路。
在悟到这一点后,世界在他的眼里也成为了新的样子。
普通的家具建筑是没有生命的,所以他什么都看不到。
而花草树木石头河流皆有灵气,只不过更加薄弱。这些细小而纯粹的生命能量点亮了他漆黑的世界,让他平日在山谷里从不会被绊倒。
至于生灵,动物们的能量看起来总是纯色,刚开始是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色块,时间久了,他似乎能在自己的视野里雕琢出不同动物的形状。
而人类……几乎都是混杂的色彩。
这几年里,他遇到的人的生命能量基本都是掺杂着深色与浅色的浑浊体。
人性更恶,生命能量便更深,像是裹挟着恶意的阴云。
但也有些单纯年轻的小弟子,又或者一心修炼的前辈,颜色能偏向更透彻纯粹的灰白色。
见得多了,苏景泽也从刚开始的惊愕逐渐习惯下来。
他发现世间大部分人都是复杂的深色,包括自己的师父与同门好友都是如此,人各有个的私/欲与秘密,不能强求。
因为苏景泽知道,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颜色,估计也是这样浑浊的色彩。
偶尔能看到一点点颜色发亮的人,他反而会多‘看’两眼。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黑暗而压抑的世界。
然而,此时此刻。
苏景泽身边包围着他的那些夹杂着令人作呕的、不同深色的乌云被这一道剑光驱散。
对方出招时苏景泽没有看到,可已经在心中下意识地说出声。
——好剑法。
苏景泽抬起头,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他惊愕不已,整个人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纯白色生命能量的人,她屹立在半空之中,就像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劈开了他黑暗的世界。
苏景泽怔怔地抬着头,他几乎是贪婪地去看那抹白色,他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这么明亮的颜色了。
可、可是怎么可能?这世上除了刚刚出生的婴儿和懵懂的幼童,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的魂魄是这么干净透明的?
纯粹的白色勾勒出女子柔软的身形,然而她出手可完全与柔这个字搭不上边。
虞若卿的本意是教训,而不是杀人,所以她的这一剑风出得很钝,却又带着金丹期的厚重,足以让这几个筑基弟子吃苦头了。
他们跌在泥泞里,许久发不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开始咳嗽。
“你、你是谁,敢管我们的事情?!”为首的那人吐出一口鲜血,神情有些扭曲地说。
虞若卿瞟了一眼他们的衣袍。
仙宗弟子有明确的穿衣标准,亲传弟子可以随意穿衣,其他弟子都有规定的弟子服。
看起来,为首的这人也是个亲传弟子,其他几个则是首席长老的弟子,与她又差辈了。
只不过看长相来说,这几个弟子看起来有点老相,眼睛也很浑浊,明显是修为不够又太贪图世俗,没有保留住自己最年轻时的样子。
虞若卿扫了一圈,她挑眉道,“你们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是筑基?”
她这话一出,顿时怼得他们直咳嗽。
修仙界的势力分为万门仙宗与修仙世家,彼此间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以这几个人的天赋,进内门都勉强,能被大长老和首席长老收为弟子,恐怕都是走的人情后门,来蹭第一仙宗的光的。
挨了虞若卿的一下,这几个世家弟子爬起来都是勉强,紊乱的力量在胸膛翻涌,就够他们吃一壶的了。
“你、咳咳、你到底是谁,你怎敢……”打头的那个人咳嗽着,说话都断断续续。
早晨是教训毛头小子,虞若卿便没隐藏身份。
如今她虽然不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但有胆量欺负世家大公子,恐怕身份不会是普通弟子,所以虞若卿特地掐了个易容符。
一想到这些货色都敢出来欺负主要人物,虞若卿就心中愈发不爽。
“我是谁?”她磨了磨牙,冷笑道,“我是你爹。”
总觉得心里这口恶气还没出,可跨境界出招不好掌握下手尺度,虞若卿干脆顺手在小路边捡起被她的剑气砍掉的半人高树枝,然后向着他们抽去。
一切仿佛早上的情景再现,又有些怪异,好像一个刚成年的年轻小姑娘在教训几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怎么看怎么滑稽。
等到将被打得衣衫褴褛的世家弟子赶出去,虞若卿这才扔下树枝,她转过头看向苏景泽。
这么一看,太阳穴就不由得跳动了一下。
如果说苍寒凌的美是一种超种族的、攻击性的肃杀美感,那么苏景泽便与他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苏景泽撑着手臂,坐在泥泞之中。他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一双无神的灰色瞳孔和过于苍白瘦弱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脏污没有削弱他的俊美,反而增添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苏景泽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黯淡的瞳孔似乎一直怔怔地‘看’着她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的睫毛才开始慌乱地眨起来,他低下头,白玉般的手指在泥水中摸寻着,似乎在找他蒙眼的布条。
可那白布已经泥泞不堪了。
虞若卿向前走了几步,她下意识想要帮他捡起来,告诉他这个太脏了不能用了,可就在这时,她的眼前却忽然闪过了巨大的红光。
【警告:已经触发重要情景。】
【请按照规定内容说出语句,且在离开情景之前,不得作出违背人设的行为,不然后果自负,后果自负!】
虞若卿一怔,然后,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整段话。
在这个瞬间,她只感觉自己的手臂有千斤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挡她弯腰帮忙。
与此同时,苏景泽修长的手指已经摸到了布条的边缘。虞若卿一个着急,她下意识抬脚踩住了另一边,阻止他拿起来。
苏景泽抬起头,他的睫毛轻颤,似乎有些疑惑,而虞若卿缓缓站直了身体。
她看了眼台词,然后深深吸了口气,双手环胸。
“在下过去总听闻苏师兄种种事迹,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物。”她冷声道,“如今一见,也不过是个人人可欺的废物罢了。”
苏景泽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十分狼狈,有一瞬间,他这些年几乎已经消磨不见的自尊似乎在女孩冷淡的目光中刺痛了一下。
他已经习惯用布条蒙眼,尤其是在他从未见过的、这样纯粹的人面前,仿佛这样才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与安全感。
可虞若卿踩着不动,他拿不起来,便只能自暴自弃地苦笑起来。
“姑娘说得没错,苏某如今确实只不过是个废人。”他低声道。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连乞讨之人都会比你更有自尊,真是令人作呕。”虞若卿冷冷地道,“我若是像你这样活着,还不如趁早去死了,省得丢光自己的脸面!”
说完这些台词,再看看坐在泥泞之中显得格外脆弱的青年,不知为何,虞若卿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
这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做反派任务,可她却向后退了几步,有些局促地转身直接飞离山谷,仿佛逃一样。
另一边,苏景泽再次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离去的背影。
颜色越浅的人,心性越单纯正直。
如她这样纯白的颜色……怎么可能呢?
一个人长大的途中,会不可避免的遇到各种外因,没有人能在成年后还保持孩子一般的干净。
可是这个叫他师兄的女孩,却真的是这样不掺杂一丝阴暗的白色。
这也说明,她心中其实对他并无不满,更没有恶意。
她收拾那些欺负他的人,又故意说出这样的话语,是为了激怒他,让他捡回自己的自尊吗?
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消失不见,苏景泽垂下头,他轻轻捡起布条,无意识地在手指上缠绕。
过了半响,他才再次苦笑出声。
若是放在十二年前,他是绝不会忘记请她留下喝一杯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