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是五岁的时候来到大将军府的。
小时候生活的村子在平疆边境,冬日里遭了北峦的洗劫,青壮年都死了,剩下一堆老弱妇孺。
年成又?不好,闹饥荒,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管他们,年关?将至,本该是团圆和?美的日子,村子里却饿殍遍地,为了过?年,村民易子而食。
铁锤家?里没人了,父母生了恶病,死前用一袋高粱米,把她托付给邻居姓楚的人家?,并且乞求对方在他们死后,能发发慈悲找个地方把他们埋了,生时水深火热,死后总要入土为安。
邻居答应了。
邻居大叔其实对她也不错,他有?个亲儿子,比铁锤大一岁,因为吃的不够,经常欺负她,楚大叔始终站在她这边。
可是,到底是寄人篱下,不能事?事?周全,便?养成了铁锤懂事?体贴的性子,自小就会帮着干很多?活,努力不让人讨厌。
世?事?总无常,刚过?了年,胡人卷土重?来,楚家?大叔带着他和?楚齐躲在地窖里面,却还是被发现了。
远近横尸遍野,哭声一片。
楚大叔让他们趴在尸体堆里装死,两个小孩就这样被楚大叔挡住,又?被皑皑白雪覆盖。
胡人什么都没抢到,一怒之下屠了村子,这回,连老弱妇孺也没有?放过?。
楚大叔用身体遮住他们,刀子刺进身体里的时候,随着一阵裂帛之声,温热的鲜血流了下来,滴在两人脸上。
楚齐死死捂住嘴巴,眼泪混着父亲的鲜血滚滚而落,始终一声没吭。
寒风怒号,落雪无声,在铁锤即将失去知觉的时候,楚齐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叫醒。
两个小孩站在一望无垠的白雪之上,如两粒遗落的尘埃。
楚齐想到铁锤父亲临终前的话。生时水深火热,死后总要入土为安。他想把父亲埋了,可冬日的土结了冰,根本挖不动。
铁锤想帮忙,总是被他推开。
——他本能地仇视着这个分走了父亲关?注的小女孩,却也不得不在失去一切之后,与她相依为命。
天黑之前,两人离开了荒村,一路往东走,路上饿了、渴了就吃雪。
雪很深,铁锤跌跌撞撞地跟着楚齐,累了、困了也不敢停下,睡觉的时候要死死抱住他,生怕他会突然不见。
她原本以为楚齐讨厌她,会像以前那样总是欺负她,可是,这些天里,他一次都没有?推开过?她。
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可能根本没有?多?久,只是两个孩子太小了,会觉得仿佛天荒地老了那样没有?尽头。
终于,再两个人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们一座山脚下遇到了一对无儿无女的猎户夫妻。
自从楚大叔死后,楚齐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此刻,他沉然开口:“我会让这家?人收养我,你?……你?也去找人家?收养你?吧。”
他把自己的晚饭偷偷省了下来,给了铁锤。
把外衣也裹在了她的头上,之后,楚齐回了猎户的家?里,权当不认识一个在他家?里短暂寄居过?的小女孩,铁锤独自继续向?东走,也仿没有?寄人篱下过?。
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许是上苍眷顾,平疆守卫军的驻地就在山后面,铁锤闷头走了没多?久,被巡逻的士兵发现,带回了军营。
军营里不方便?养孩子,尤其是这么小的女孩儿。
正愁不知道怎么办呢,想到将军的家?眷来平疆过?年,家?里有?两个女儿和?这小孩儿差不多?大。
江执一向?豪爽,大手一挥,将铁锤送回府里,与清清姐妹俩作伴。
光阴似箭,一转眼,十三?年过?去了,铁锤仍然记得清清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粉团子似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她:“你?就是新来的妹妹吗?你?要不要吃奶糕,平疆的奶糕好甜啊。”
的确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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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锤昏迷了三?个月,梦里她在那场无边无际的雪地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支撑着她的,是手里那块点缀着红枣的奶糕。
那么久之前的事?情,平时也不会想起来,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一天比一天清晰。
其实铁锤有?时候能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有?清清的,也有?别?人的,偶尔也能感受到有?人触碰她,但那感觉很缥缈,她想回应或者?向?声音的来处用力奔跑,却始终走不出那片雪地。
而她在梦里剧烈的反应,落在别?人的眼里,不过?就只是眼皮动了一下,或者?手指动了一下。
好在清清和?廉诚对她极为上心,每天都要过?来看她,担心伺候的人会不耐烦,在看不见的时候欺负她,就让院子里的丫鬟们轮值,轮值的时候,工钱翻倍。
加上谢铎每七日过?来诊一次脉,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把她从那场看不见尽头的雪地里拉了出来。
再次见到彼此,都觉得恍如隔世?。
清清吃了些酒,反应本来就比平日大些,哭起来就止不住,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是铁锤主动引开了话题。
“小姐,我……”喉咙干涩,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我想吃奶糕。”
清清已经不记得奶糕的事?情了,只以为她是馋嘴,连忙点头,吩咐人去厨房取。
恰好是除夕夜,厨房里各式餐点应有?尽有?。正巧谢不凡到了吃辅食的时候,奶糕也是她最爱吃的,不多?时就端了一大盘子过?来。
铁锤身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好了,只是还有?些虚弱,简单吃点好消化的食物也不影响。
问过?了谢铎以后,清清亲自喂她。
小丫鬟尝了一口,就傻笑着说?:“活着真好呀。”
“让我们铁锤受委屈了。”清清摸摸她瘦得溜尖儿的下颌,又?想哭,“你?赶紧养好身体,我请御厨来给你?使唤。”
铁锤便?惦记上了,可那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她只能喝粥。
到底还是虚弱,说?了会儿话就又?乏了,正打算休息,门外就传来仓皇的脚步声,因为太着急,还险些把花盆给绊倒了。
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打眼看到廉诚穿着单薄的衣衫,鞋被雪水打湿,却不管不顾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她愣神。
-
嗯?铁锤拧眉,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面带疑惑的与他对视片刻,没看懂这人眼里又?惊又?喜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似乎还红了眼圈,却强忍着泪意,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表情释怀中带着一些委屈,好像在怀疑眼前场景的真实性。
是、是灯光太暗,自己看错了吧?
铁锤心里嘀咕,她应该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啊,做什么这样看着她?
等了会儿,他也不说?话,铁锤就主动问了句:“有?事??”
语气平静疏离,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疑问。
廉诚满腔喷薄汹涌的爱意和?喜悦,瞬间被她这句话给浇灭了。
是啊,她昏迷之前,与自己不过?是泛泛之交,甚至连好话都没说?过?几?句,更不知道自己喜欢她,也不知道她昏迷的这段时间,自己已经把两个人以后的几?十年都给打算好了。
现在她醒了过?来,自己对于她而言,就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他想象的画面不会发生。
她眼下的反应,才是正常的。
“我……”廉诚的喉咙像是塞满了棉花,哽得他胃痛,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可是看着她灵动鲜活的模样,他真的好想抱抱她。
“没事?。”廉诚强忍着冲动,转身出去了。
铁锤:???
疑惑的眼神蔓延到了整张脸,她歪着头看向?清清,指了指门口廉诚消失的方向?,无声地询问。
清清其实被廉诚的反应给吓到了。
铁锤可能没看出来,刚刚廉诚瞧见她真的醒了的那个瞬间,那眼神好像要把她给吃了一样。
“他说?没事?,应该就没事?吧。”清清说?。
“我现在可打不过?他。”铁锤自嘲地摇了摇头,“小姐下次可帮我拦着点儿。”
她的心里,廉诚还是那个总是喜欢和?她吵架,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自己一个小丫鬟,估计和?人家?连朋友都算不上,他之前总是找她,想必是因为自己身手好所产生的胜负欲而已。
他之前不就总说?吗?
迟早要堂堂正正地和?她打一场。
所以,她不可能想到,廉诚转身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倚在门边,努力克制着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倾诉欲。
猝不及防的,听到了铁锤带着笑意的话。
那个瞬间,廉诚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如刀绞。
果然还是吓着她了。
他一直告诉自己,要循序渐进,要徐徐图之,因为铁锤对他根本没有?那种情感,可他等了这么久,每一天都觉得度日如年,甚至做好了她永远不会醒来的准备。
可上天突然把她还给了他,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呢?
还好忍住了,否则她可能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癔症。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廉诚心里闷得慌,不想这么快回去,又?不想表现得像个为情所困的傻子,于是去找了谢铎。
自从李照成功上位之后,谢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
李照本来还想给他封赏,可一看他不耐烦的态度,哪里还敢提?
——在李照心里,谢铎就跟他爹似的,哪有?给晚辈给爹赏赐的道理?没办法,只好从谢铎身边的人着手。
新提拔得也都是谢铎的心腹,更是把谢不凡宠得无法无天。
谢铎表面还挂着黑甲军统领的名头,其实根本连点卯都不去,宫里大事?小事?都是廉诚在管。
原本廉诚就是他的下属,现在又?多?了铁锤这层关?系,廉诚更是有?事?没事?都来找谢铎,但今天的情绪和?以往显然都不同,以前他虽然忧郁,可到底还是积极的,一切往好的方向?看。
今天的脸,看起来就跟落水狗似的,可怜极了。
谢铎本来在陪谢不凡玩,他是想赶紧把她哄睡,结果小丫头越玩越高兴,抱着他咯咯咯地笑着不撒手。
廉诚哪见过?谢铎这么慈父的一面?
酸得不得了,不由?得更萎靡了。
谢铎骂他:“怎么,大过?年的,专程来给我脸色看?”
廉诚险些给他跪下。
“我心里难受。”廉诚声音很轻,似乎无比苦恼。
谢铎:“……”
情窦初开的男人真恶心。
“滚。”谢铎烦死了,“丢人。”
廉诚是真的很难受,知道谢铎懒得听他说?这些,还是忍不住说?:“刚刚我去找她,她跟不认识我似的。”
倒把谢铎给说?乐了。
“人家?本来也不怎么认识你?。”谢铎无情拆穿,“是你?单恋。”
廉诚:“……”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发发慈悲?”廉诚苦哈哈地瞅着他,怨念十足。
谢铎放下拨浪鼓,回头与他对视。
“我要不是发慈悲,你?以为自己还能坐在这儿?”
也是。
唉。
廉诚单手撑着下巴,独自苦恼。
耳边拨浪鼓声一直没停,好一会儿,谢不凡睡着了。
谢铎给她盖好被子,又?交代了奶娘过?来伺候,这才走到廉诚身边,老大不情愿的:“喝酒。”
-
廉诚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搭理他,闻言,腾地直起上身,期待地望着他。
谢铎酒量不好,除了清清根本没人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喝酒,即使要喝,也只是浅尝辄止,根本没人敢拿酒桌上那一套来要求他。
廉诚本以为这次能看到他喝酒,谁知道,他只是拎了个坛子上来,让他自己喝。
“我这多?大瘾啊?”廉诚一脸无辜,“这跟我自己喝闷酒有?什么区别??”
“那我睡了。”谢铎无比冷漠,一言不合就要走。
廉诚只得当自己说?过?的话都是空气,拦谢铎:“喝,我自己喝,您老就在旁边看我喝没喝死。”
谢铎没理他。
一开始,廉诚也没想喝的,可两人一沉默下来,铁锤的疏离的表情和?话语就不断地浮现出来,廉诚是真的很难受,猛地灌了一大口。
酒很烈,他这么灌,没两下就上头了。
廉诚酒品好的很,醉了也不说?话,撑着脸沉思?,比平日看到的样子沉稳多?了。
事?实上,自从他发现自己喜欢铁锤,铁锤却突然遭遇了意外的时候,他的性子就收敛了很多?,像是一夕之间成长了,有?了担当。
“爽了吗?”谢铎问他。
廉诚摇了摇头,没说?话,却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扁了扁嘴,跟快哭了似的。
“别?恶心我。”谢铎仍是那副冷然的态度,“想哭,找那谁去。”
“不行。”廉诚摇头,“她不喜欢我,她烦我。”
谢铎翻了个白眼。
“我也烦你?。”谢铎说?。
“我知道。”廉诚挑了挑眉,说?,“可是,你?是嘴上烦我,她是心里烦我。”
谢铎:“……”
“我怎么喜欢上这么个人呢?”廉诚说?,“她要是一辈子都不喜欢我怎么办?”
听不下去了,谢铎问他:“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廉诚沉思?了会儿,想不出来,于是摇头。
“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谢铎又?问。
廉诚又?摇了摇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说?道:“她之前,说?一个角儿好看来着!哪里好看!”
谢铎烦躁地捏了捏鼻根,说?她:“你?连她喜欢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在这儿苦恼,说?不定她就喜欢傻子呢?”
廉诚:“……”怎么好像哪里不对?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下属,谢铎破天荒地开导他:“你?觉得夫人一开始喜欢我吗?”
清清一开始对谢铎是什么态度,他们这些心腹可都是一清二楚的,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奇迹好不好?
再联想到自己身上,谢铎还没有?开始说?什么,他就已经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
统领这样的性子都有?人喜欢,他怎么就不行了?
廉诚顿时觉得自己支棱起来了。
“统领,别?人都说?你?冷情,但在我看来,你?简直比我亲爹对我都好。”廉诚感动极了,要去抓谢铎的手,让他屈起手指狠狠敲在脑袋上,总算清醒了过?来。
“想通了就滚回去,少在我家?碍眼。”
“我不。”廉诚想到了一个办法,“我要住在谢府,瓜田李下,迟早能让锤锤对我改观的。”
谢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看都懒得看他,起身走了。
廉诚真的赖在了谢府。
之前为了方便?照顾铁锤,特意把她旁边的房间腾给了廉诚,但宫里事?忙,他并不经常住过?来,现在打定了主意,无论忙到多?晚,都要回来。
家?也不回了,只差人往家?里送个口信,或者?偶尔回去拿几?身换洗衣裳。
要不是偶尔能在宫里看到他,家?里人该怀疑他是不是出事?了。
不过?,因为铁锤身体虚弱,醒过?来的前几?天都没出门,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好直接闯进去,过?年那天是他太激动了,时候想想,多?少也觉得有?些冒失。
还特意排了许久的队去买了吃的,让人送去给铁锤赔罪。
铁锤醒来以后就总是听到关?于廉诚的消息,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小心试探,一个无动于衷,关?系反而比以前近了些,但也只是近了一些,顶多?是从算不上朋友,发展成了普通朋友。
起码廉诚对她表示善意的时候,铁锤不会再觉得这人莫名其妙了。
廉诚也多?少摸准了铁锤的性子,知道她其实想不到那么多?,而且心里没多?少男女的概念,她对待所有?的朋友都是一样的,别?人对她好,她就对别?人好。
虽然进展缓慢,但总比没有?要好,廉诚还是挺有?信心的。
直到开春,铁锤彻底康复,两个人相约着去吃一家?馋了很久的平疆菜。
平疆菜多?以牛羊肉为主,烧烤和?奶制品比较多?,但外地的人大多?怕膻味儿,吃不太惯。哪怕铁锤祖籍在平疆,可在京城生活了这么久,口味早就变了。
这次还是廉诚提议要来,她才来的。
而两人都没有?想到,铁锤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在遇到,几?乎快要忘记的人。
楚齐——曾经救了她,又?把她抛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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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昏迷的时候,她始终在那场大雪里,她不会想起来自己的生命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那个时候太小了,后来过?上了好日子,当初的痛苦经历,都被她刻意回避掉了。
可那种骨子里的恐惧,越是埋的深,挖出来的时候就越是鲜血淋漓。
虽然她已经不是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了,但一想到父母临终前泛着病气的面孔、楚大叔温热粘稠的血液滴在皮肤上的感觉,她就觉得自己或许不该忘记。
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楚齐的样子已经完全变了,眉骨和?鼻梁很高,眼窝有?些深,加上高大健壮的身形,浓密的卷发,是典型的平疆人的长相。
在平疆菜馆遇见平疆人当然不奇怪,一开始铁锤也只是随意看了看他,没有?当回事?儿。
是他注意到了铁锤,震惊了一瞬,随即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上扬的嘴角和?微深的眼窝隐隐透着几?分邪气,廉诚觉得威胁,警惕地看向?了他。
“白炼。”楚齐的声音带着欣喜。
这个名字很久没人喊了,铁锤抬头朝他看去,一时不敢确定。
“真的是你?。”楚齐自来熟地坐在她对面,“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还活着。”
这叫什么话?
廉诚语气不善地说?道:“旁边有?的是空桌,我们暂时没有?和?人拼座的打算。”
楚齐扫了他一眼,眼神里尽是玩味,问铁锤:“你?男人?”
铁锤脸色僵了僵,到底是小姑娘,没听过?这么直白到有?些粗鲁的话。可面对着楚齐,她心里很乱,懒得多?说?,于是只“嗯”了声。
廉诚本来还拧眉怒视着楚齐。
听见这声带着不耐烦的“嗯”,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向?铁锤,突然就觉得这男的也这么讨厌了。
看他们两个的反应,楚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戏谑地笑了笑,看向?廉诚的眼神更带着轻视。
“你?现在住哪儿?”楚齐翻桌上的菜牌子,语气随意。
铁锤脸色不对,心情也不对,看着他的手,压抑了好一会儿,还是说?道:“在谢府。当年被江大将军救了,在将军府打杂,小姐嫁了人,我就跟过?去了。”
廉诚反应再迟钝,也感觉到了铁锤的不对劲,心里酸酸的,望着铁锤。
“挺好的。”楚齐说?,“这菜馆是我开的,以前不知道你?也在京城,既然遇上了,以后常来。”
说?完,竟真的不再过?多?打扰他们:“不收你?钱,想吃什么不用客气,就当是……”把小时候克扣你?的请回来。
没等他把话说?完,铁锤直接起身走了。
廉诚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离开,连忙起身跟上,边走边回头看楚齐,却见他也是满脸的错愕。甚至一改方才的邪气,微垂着的视线还显出几?分难过?来。
这人一定不简单。
廉诚留了个心眼,大步追上铁锤。
铁锤似乎被气着了,走得很快,廉诚追上她,问她怎么了,她也没有?说?,但是微红的眼圈却看得廉诚无比心疼。
“你?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啊。”廉诚很担心,“是因为那个人吗?”
“不是!”铁锤语速极快地否认。
廉诚又?不是傻子,分明就是,可她不承认,自己追问也是惹她心烦,就默默在身后跟着,像个被主人骂了的大狗子。
走了会儿,铁锤缓过?来了,回头一看到他的表情,愣了愣。
“你?哭丧着脸干什么?”铁锤说?,“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
廉诚抿抿嘴,本来想忍的,结果没忍住,控诉道:“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这语气,与埋怨夫君冷漠的怨妇有?过?之无不及。
铁锤挑了挑眉,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跟你?没关?系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铁锤反问。
她本意是想说?,他又?不认识楚齐,而且当时那个情况,楚齐刚刚失去父亲,又?是生死关?头,自私一点也很正常,而且他还给自己留了吃的和?衣裳。
人各有?命,他那个时候也是个小孩儿,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别?人?
铁锤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那个吊儿郎当的态度。
凭什么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被困在那个雪地里,他却能一笑泯之?
既然他这么冷血,就不要怪她不懂事?——她才不要和?冷血的人做朋友。
“怎么和?我无关??”廉诚受伤极了,下意识地问,“你?的事?情,都和?我无关?吗?”
怎么觉得他好像更低落了?
也没骂他啊。
不开心的是自己,他怎么也跟着痛苦起来了。
“我没这么说?。”铁锤道。
“但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廉诚压抑着自己的想法,他其实想问,她到底有?没有?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心意,或者?,有?没有?把他当朋友。
可他不想欺骗自己,也不想以朋友的身份去骗小姑娘和?他保持联系。
他喜欢她,喜欢她很久了!
可是,他不敢说?,他担心说?了,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铁锤不像寻常女孩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对她没有?用——或许他可以去求清清把她许配给自己,可他不想让她觉得有?任何一点点的为难,他想用真心打动她,让她心甘情愿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如今看来,这丫头根本就是个榆木脑袋。
对她再好,她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她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天天讨她欢心,变着法儿带她吃好吃的,难道真的只把她当兄弟吗?!
兄弟才不会说?什么与他无关?呢!
兄弟更应该两肋插刀才对啊!
“本来就与你?无关?啊。”铁锤一脸莫名,“你?冲我发什么火。”
廉诚让她说?懵了。
“你?把我当什么?”廉诚眼里渐渐痛苦之意,“我想帮你?,想哄你?开心,你?却说?与我无关??”
铁锤也让他给说?懵了。
“我现在心情也很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无理取闹?”铁锤说?。
廉诚:“我无理取闹?”
“好,我无理取闹!”廉诚眼睛红了,不管不顾地说?,“要不是喜欢你?,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无理取闹?!”
他受够了,忍了那么久,再忍下去他就要疯了。
做不成朋友,就做不成吧,他也厌倦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朋友游戏。
反正她也不会喜欢他,那不如做个坏人。
铁锤傻了。
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一联想到他最近的反应,以及他现在的表情,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没撒谎,自己更没听错。
他喜欢自己,因为喜欢,所以才对她这么好。
“你?……”铁锤的心陡然加快,几?乎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她就这样望着廉诚。
廉诚也望着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好半晌,路人都觉得这两人是不是有?问题,走过?路过?都要看他们一眼。
铁锤终于反应过?来了,脸色陡然爆红,脑子里一团乱麻:“你?、你?有?病啊!”
大街上的说?什么喜欢?
还是在吵架的时候。
果然跟印象里一样,脑子不清醒。
说?完,根本不敢看他,拔腿就跑。
-
廉诚僵硬地站在街上,赶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果然被拒绝了。
还被骂有?病,会不会她以后都不理自己了?
廉诚越想心里越慌,却又?担心现在追上去会更让她反感,于是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敢靠近,也担心她一个人回家?不安全。
直到亲眼看着她回了谢府,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他这样一闹,倒让铁锤根本记不起楚齐的事?情了,脑子里始终回荡着他那句近乎咆哮的表白。
“要不是喜欢你?,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无理取闹?!”
妈呀。
喜欢,竟然是喜欢?
铁锤觉得脸热,事?实上,从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没冷静过?。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铁锤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遇到真心喜欢她的人,可是,廉诚?
她没想过?啊。
仔细回想一下,确实能发现不少细节,比如廉诚总是喜欢盯着她出神,还喜欢给她送吃的,很照顾她的心情,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除了小姐,几?乎没人对她这么好。
小姐有?时候还会教训她呢,廉诚却从来不会说?她。
简直跟刚遇到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会儿,铁锤以为是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同情她罢了。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来,她怎么也不敢相信。
原来这就是喜欢?
铁锤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一回来,就钻进了房间里面,想要洗把脸冷静冷静,却发现,房间里好多?东西都是廉诚送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却不知不觉填满了她的生活。
当然,她也回赠了很多?东西给廉诚。
想到这儿,铁锤更是不好了。
你?送我,我送你?的,这不就是互赠定情信物吗?
啊!!!
小姑娘捂住脸,不敢再想下去了。
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和?廉诚不清不楚了?
难怪廉诚要这么生气。
换个人,恐怕得说?她是诈骗了,亏得廉诚还能忍她这么久。
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廉诚。
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直接说?自己没有?发现以前那样是不对的?
廉诚会不会一气之下弄死她?
她的身手可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打不过?他的。
拒绝吗?
可是……自己对他,似乎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意识到这一点。
铁锤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过?分啦!
要不,要不还是分开冷静两天,彼此都好好想想,如果确定自己真的喜欢廉诚,那不就是两情相悦吗?
想到小姐和?姑爷平时的相处,铁锤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滚来滚去。
一面觉得开心,莫名其妙的开心,一面又?觉得不好意思?,简直没脸见人了。
结果,一连等了好几?天,廉诚都没有?再回谢府。
铁锤有?点儿着急了,又?不好意思?打听他的下落。
自己醒来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几?乎天天在她面前晃悠,早就习惯了他的存在,他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铁锤总是心不在焉,而且时常响起他。
加上得知了他的心意,对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另外一种期待。
可是他却不见人影了。
铁锤从一开始的害羞,渐渐变得不安,继而转向?担心,现在是第四天,铁锤彻底急了,甚至想去廉府找他。
-
清清察觉了她的情绪变化,问她是不是跟廉诚吵架了。
原本铁锤还不肯相信廉诚是真的喜欢自己,一听清清的话音,顿时明白——除了她自己蒙在鼓里,恐怕长眼睛的人都看出来廉诚对她是怎么一回事?了。
铁锤一向?是别?人对她好,她就会加倍对别?人好。
而这几?天她也确定了自己对廉诚的态度,她是喜欢他的,早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离不开他了。
如果没有?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得多?么乏味啊?
之前她问过?清清,到底是什么喜欢。
清清告诉她,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看不见他会想他,想倾尽所有?对他好,让他只看着自己。
现在想来,每一条都中了。
可是,她却把他给气走了。
“真吵架啦?”清清一边托举着小烦让她在自己腿上跳,锻炼她的腿部力量,一边震惊地问,“怎么回事?儿?”
铁锤突然一本正经地看向?清清,说?道:“小姐,我有?喜欢的人了。”
清清鼓励地望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们家?榆木疙瘩终于开窍了!
“那个人,可能不是最好的,脾气不好,也不太聪明,以前还喜欢和?我抬杠。”铁锤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之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没有?发觉,可当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我这才知道,没有?他的生活,是这么的乏味。
“或许他没有?那么有?趣,可我却想一直和?他在一起,想到以后没有?他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慌。
“我想,这就是喜欢吧。”
清清有?一种自家?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温柔地看着她:“那你?还苦恼什么?你?还没有?感觉到他究竟有?多?疼你?吗?”
铁锤错愕。
清清便?将她昏迷的时候,廉诚的表现都和?她说?了。
铁锤一开始只觉得感动,听着听着,却泪流满面。
原来,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给廉诚带去了这么多?的伤害。
听到她说?“与他无关?”的时候,廉诚该有?多?伤心呢?
“小姐,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铁锤边哭,边要给清清跪下,求清清,“你?帮我去廉家?求亲好不好,我、我找不到他,我想见他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傻孩子。”清清哭笑不得,把她扶起来,“哪有?女孩子求亲的,让人笑话。”
见铁锤露出一脸懊恼的表情,清清恶趣味地补全了下一句:“他已经向?我求过?亲了,我替你?答应了,是我不让他回谢府的,因为啊……婚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不吉利的哦。”
铁锤:“……”哭早了。
清清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不拦着廉诚,小姑娘哪能明白失去的滋味呢?
她了解铁锤,知道她是喜欢廉诚的,只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而已,所以清清故意让廉诚离开几?天,这样,才能教会她,什么叫珍惜眼前人。
幸好,这是一场双向?奔赴的欢喜。
如此,她也可以放心了——余生很长,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和?喜欢的人三?餐四季,不负好时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