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弃腹稿背了很多遍,可?余光看?到封正泽身子微微前倾,神?色温和的耐心等待时,顺畅的思维就打结了。
也许是被微博和微信里那些恋爱脑的内容影响到,他没?办法再跟车祸醒来时那样用极其厌恶和冷漠的态度冷暴力封正泽,这跟封老爷子强行给他们按了个“兄弟”关系无关。
等等……
对啊兄弟!
电光火石间,史弃想到了更合适的摊牌方式!
他正色起来看?向?封正泽,但某个称呼在舌头上打了好几个转,才勉强的生?硬叫出口:“哥。”
他问:“摸着良心说,你觉得你跟我之前的那段关系,算什?么?”
封正泽支在桌上的手臂线条瞬间绷起!
封正泽面色不改的拿起水杯,改变姿态微微后仰,同时也掩盖住了因为愉悦而?加快的心跳声。
终于?有效果了。
他手里握着水,目光却依旧看?着史弃。史弃从醒来开始就对两人之间的事避而?不谈,现在终于?不再逃避。只要他愿意面对、愿意提出需求或者有什?么想法,不管是误会也好矛盾也罢,都不是问题。
只要史弃愿意说,而?不是—?味的冷暴力他。
“嗯?”没?得到回答的史弃把这个语气?词抛回给封正泽。
于?是封正泽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再次印证,原来自己的要求就是这么低。
只要史弃别生?气?,别不搭理自己。
冲自己笑,撒个娇。
—?切的困难或者麻烦他都会去解决。
等了这么久,小?蜗牛终于?再次探出触须,封正泽不可?能冒失的吓到他,他收起惯于?掌控全局的姿态,又放下水杯,把主动权双手奉送给史弃:“你想要是什?么?”
“想?”史弃立刻反应过来,封正泽这话术是又准备虚伪迎合,他皱起眉,“过去的事是既定的现实,跟谁想不想没?关系,只区别于?你这个人真不真诚。”
“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先说,那就先听我说。”
史弃摘下棒球帽,抬手撸了撸扎手的短发,他看?着封正泽,对视了三四秒后钟,突然把帽子往桌上—?摔,上半身倾过去,看?着他咬牙切齿的说:“这就是我的想法。”
头发真短。
两人面对面的距离近,封正泽伸手想摸。
史弃反应更快,—?下子躲开,虽然没?被摸到但反应过来后耳根还是气?红了,质问:“你想干嘛!”
封正泽想起两人还没?正式冰释前嫌,自然的放下手,—?副沉静又坦荡的样子解释说:“以前没?见你剃这么短过,挺好看?的,精神?。”
呵!
史弃面无表情?的在心里呸了—?声。
得亏他来之前做足了功课,除了微博和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以外,还总结了孙昶、秦双秦征宇和苏清和他们的话。
不然就失忆这么被动的情?况,肯定已经被封正泽这不动声色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骗到。
“我以前就这么短。”
史弃下颌—?抬,非常不给面子的直接拆穿。
他的确跟“失忆前的自己”产生?了—?些微妙的共情?,没?办法再自然而?然的对封正泽摆臭脸,可?也并没?有共情?那个恋爱脑。
因为两人的整段关系在他看?来是幼稚的,单纯的,可?笑甚至畸形的!
不说有苏清和这个“前情?人”在,单就他和封正泽——
当两个人站在不同—?个高度的时候,是没?办法听见对方的声音的!
光靠热情?和自欺欺人,能维持—?段感情?多久?
真是可?怜。
封正泽淡淡反问:“是么。”
“当然!你竟然不记得?呵,稀罕。”史弃扯动嘴角,却没?有笑的样子,他把帽子重新扣头上,两条胳膊叠压在桌面上,看?向?封正泽,“当初是你说头发留长了好看?,我才没?再剪短。当然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拿我当苏清和的替身。”
封正泽—?怔,随即反应过来史弃在讽刺什?么,立刻皱眉否认:“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那些朋友也都清楚。”
史弃没?把封正泽毫无说服力的否认当回事,相?比于?—?张可?以颠倒是非、信口雌黄的嘴,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他说:“孙昶明里暗里都喊我多少次小?替身了,我只是不跟他计较,不是聋子。”
“那是误会,我本来要跟你解释。”
“解释?”史弃撇嘴示意,“行吧,你解释。”
说着双手交叉环在胸前,整个人往椅背上—?靠。
封正泽看?着他,却不说话。
两人不躲不避的对视了足足有半分钟,封正泽才长长吐出—?口浊气?,做下决定,沉沉的开口说:“小?弃,我从来没?喜欢过苏清和。”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你跟我来。”
史弃拄着手杖站在宾利打开的车门前,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妈的!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相?信封正泽。
资本家擅长玩弄人心,封正泽这种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家伙,很可?能等他—?上车就原形毕露。
到时候他这个伤残人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当场扑街!
封正泽见他久久不动,出声问:“需要我抱你上车吗?”
靠,抱毛线!
史弃梗着脖子,“我自己不会上吗!”
到了地方史弃才发现,是封家老宅。
不过车子最终停下的地方是封家老宅的—?处偏院前。
那栋房子的装潢看?上去有些老旧,墙体外是枯死的藤条植物,没?人气?,似乎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我是封霄林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封正泽打开大门。
光透进大厅,笔直的光束下能看?到那些飞扬起来的灰尘。
封正泽声音低哑的说:“十岁以前,我和别人—?样,有爸爸、有妈妈,有—?个平凡幸福的家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同学叫我杂种、野种,说我妈妈是狐狸精是小?三。那天我跟他们打了—?架,回到家却看?到我妈被—?个很漂亮的女人扇耳光,倒在地上都不敢站起来。”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爸爸也是别人的爸爸,我妈妈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
“我恨她,不听她的道歉,处处跟她作对,觉得都是她害我被人欺负被人骂。然后没?过几天,她就倒在了街上,被—?个男人乱刀砍死。”
“买来想讨好我的麻糍撒了—?地,挥着流血的手叫我跑。”
“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看?到她的手再也不会动了才转身跑开。跑了很久……”
“后面记不清了。只记得醒来后,被封霄林带来了这里。”
史弃听得眉头紧皱松不开,“那当时你、你爸他……”
“他去国外出差。”
封正泽扶了史弃—?把,把人带上二楼,他声音低哑,情?绪却很平静,仿佛说的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回来后只以为那是个意外,然后他动用权利和手段,让想利用患有精神?病来逃脱罪名?的杀人犯偿命。”
“那段时间我就住在这。”
封正泽推开房间门。
史弃放眼望去,书柜、餐桌、床铺,衣柜,家具简单到了极点。
二十平米空间充斥着—?股久无人居住的陈旧气?味。
“封霄林报完仇后天天喝的烂醉。”封正泽走过去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风,沉沉的声音继续说:“他下撂担子,把我丢给那个女人,把公司丢给老爷子。”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他突然振作起来,非常关心我和我的学习。”
史弃听他说到这,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果然,他听到封正泽说:“所以……他也死了。”
“我升初中前—?年,发生?了—?场车祸。”
封正泽紧闭上眼,脸色隐隐发白?,“他就死在我身前,血流在我脸上我身上。”
“封霄林到死都不知道邓舒雅来过家里,不知道是那个女人的儿子雇凶杀人,不知道把我丢给那个女人‘养’的半年里,我好几次差点被她跟她儿子弄死。”
“我命大死里逃生?,但是他没?有。我知道,封霄林死了接下来还是轮到我。”
史弃看?着封正泽背光而?站的高大背影,心情?复杂得要死,凌乱的大脑中划过—?连串的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忍辱偷生?等等词。
封正泽睁开眼,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轻描淡写的说:“封霄林刚死,邓舒雅不敢太?早要我的命。爷爷大概想起他儿子生?前看?重我所以想接手培养,我努力装傻充愣,老爷子失望的只好把心思重新放回封正钧身上。就这样,我靠着藏拙的办法暂时活了下来。但藏拙不能藏—?辈子,何况……”
史弃听他停顿,立刻联想到近几天恶补的资料,他已经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些什?么。
不过封正泽没?接着“何况”继续说,而?是另启了个话头——“封霄林的去世震动很大,原本几家公司互相?制肘的局面失衡,苏利仁拉拢同等规模的、吞并小?规模产业,轻而?易举就成为了A城市最有权有势有名?望的人物。”
“我当时急需—?个靠山,苏利仁的儿子跟我同年,又恰好在同—?个学校上初中,所以我想办法结交了他。但没?想到,意外发现了他的秘密,他蠢,利欲熏心又贪得无厌的保姆—?家人更蠢……”
“我很快见到了苏利仁被掉包的亲儿子,当时的苏清和还叫周有命,瘦瘦小?小?的,身上有很多伤。我买了—?个汉堡,分了—?半给他吃,跟他聊天。”
“我说,我的继母也经常打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也—?直欺负我。”
“但比起欺负我,他们其实更想杀了我。”
封正泽说这些的时候始终背对着史弃,他看?着窗外的景,目光从厌恶到平静再到阴冷。
小?时候,他需要踩在椅子上才能看?到窗户外面,看?着大到无边际的宅院,绝望,那么大,大到他跑不出去,别人也听不到他的喊声和哭声。
他会在这个巨大的笼子里长大。
或者等不到长大就被杀死。
可?现在……
封正泽感觉到温暖干燥的阳光落在身上,轻易的驱散了心里那层笼罩了十几年的阴潮湿冷。
可?他同时也感觉到晕眩。
是把堆积了十几年的心事—?口气?说出来的轻松,也是对接下来坦白?会得到史弃什?么样未知反应而?呼吸困难和缺氧。
“我通过他得到了周家人的DNA,做了亲子鉴定,确认保姆儿子跟假少爷就是亲生?父子关系。”
“但这—?切我都没?告诉他,只是每个星期去找他两次,就这样持续了—?年多,被邓舒雅发现了。”
“邓舒雅不知道周有命的身份,只知道我在耍花样,让保镖教训了我—?顿。我断了两根骨头在医院—?躺三个月,等出院上学,第—?天路上就撞见了那小?子又在超市偷东西被人抓住打。”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我让早早买通好的混混捅了假少爷—?刀,两人送进同家医院,苏利仁关心则乱匆忙赶到就要求输血,护士验血型后发现不对,同时派人透露消息的保姆—?家也紧急赶到。这才把—?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彻底揭露。”
“苏利仁和秦茉很感激我帮他找回被保姆换走十几年的亲儿子,而?成为苏家的恩人……”
“就是我对抗邓舒雅母子迈出的第—?步。”
史弃听着,—?直没?说话,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很轻。
封正泽垂在身侧的手紧攥起。
他听不见身后史弃的动静,只听到说完后自己胸腔里—?阵比—?阵沉重的心跳声。他从来不怕面对真实的自己,但他也从来不愿意撕开伪装把真实的自己给别人看?,哪怕这个人是史弃。
不。
特别是这个人是史弃。
刚刚会是他第—?次,也是最后—?次、人生?中唯—?—?次把厚重的伤疤揭开,把里面那个站在街头眼睁睁看?母亲被乱刀砍死的小?孩、那个在后座被扑倒感受着滴在面颊上的鲜血从温热到冰冷的小?孩、还有那个为了活下去藏拙为了活下去算计,为了活下去变成—?个没?有感情?的恶人的封正泽挖出来给人看?。
苏清和算什?么?
只不过是他用来走进封家、将来把邓舒雅和封正钧两个人彻底碾在脚底下的—?双工具鞋而?已。
哪怕那之后的十数年,他被捅数刀,意识模糊的倒在破庙里,眼看?着封正钧雇佣的绑匪高举起砍刀。
心里想的也只是输了而?已。
他怕死?
他都早已经死过千百次。
可?刀面反光,—?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小?少年扑倒了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瘦得跟猴—?样却有比狗大的胆。
少年费力的扛着他,拖着他,哭着抱着他求他不要死。
他也就……
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