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磨磨蹭蹭,挨至玄冰床,顿觉身心俱寒。
那冻骨寒气不知出自玄冰床,还是打魔头体内溢出,再有魔头眸底的一抹危险之色,让人无限压抑,只想逃离。
赫连断冷眼打量眼前故作镇定的小蒜苗,敲在蓝皮册子上的食指,稍顿,“这几日,本君奔波在外,你倒是过得潇洒。”
温禾假笑:“我能耐小,干不了什么大事,唯有一点让自己过得快乐的本事,虽然偶尔干点解压的事,但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偷盗解压,头一次听如此说辞。
赫连断点点头,“你的快乐是否建立在旁人痛苦之上,本君不管,但若建立在本君痛苦之上,本君便不会让你好过。”
“我又怎么了?”温禾忍不住拔声问。
赫连断起身,手里还握着那本蓝皮册子,此刻的他应是怒极,蓝册子被他捏得卷皱,低沉的音调自唇角逸出:“你不用做什么,留在这里,就是个麻烦。”
温禾:“有种放我走啊。”
赫连断捏住温禾的下颌,俯首凑近对方的脸,“你以为本君抓你来是要你来体验魔族风俗,来享乐的?吃鸡偷瓜、煮蛇羹交朋友,还敢敲碎魔阴勇士碑,做凳榻,你是真嫌自己死得慢啊。”
温禾终于晓得魔头的怒点了。
除了见她开心,他就不开心外,她一不小心挪用了他盔下勇士的墓碑。
怪不得堆积角落的那些白石头,形状类似,左右摊着不少纸花,原来是墓碑。
为什么她掘碑的时候,没人提醒她,可恶的白乌跟黑檀也不提醒她,最重要的是那些墓碑上头没字啊。哪里像坟头了?
“那个……没人告诉我,那些石头是墓碑。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石头。”温禾有点内疚,无论什么物种,掘坟碎碑是她不对了。
“无碍,今夜,被你掘碑的孤魂勇士,会来找你。你当面向他们道歉吧。”
刚好,窗外掠进一阵风,浸了玄冰床的寒气,仿似阴风刮骨。
温禾下意识往人怀里一扑,抱紧对方腰身,“别呀,我怕鬼啊。”
赫连断又一次,猝不及防被轻薄,咬牙:“松手。”
温禾颤着音请求,“你是他们的老大,他们生前听你的,死了也敬你怕你。你替我说说好话,别来找我,我错拉,我愿给他们披麻戴孝重新立碑。”
蒜苗抱他抱得紧,血香阵阵袭来,赫连断舔了下牙尖,不急不缓道:“怕鬼,却不怕本君。”
沉浸在鬼氛围中的温禾,这才清醒过来,被他抱着求助的,可是杀人不眨眼另八荒六界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温禾松手,调整身形,捏着手心的汗,失态了失态了。
赫连断俯身,凑近温禾的鼻尖,平静的眼眸蕴着风暴,“你果然不怕本君。”
直起身后,赫连断继续道:“看来是本君对你太过仁慈,以至于你让忘了,何为惧怕。”
音罢,墙垣一角开启一道暗门,温禾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截宽大玄袖,扇进暗门。
随着温禾倒地的一瞬,暗门巨石落下,眼前的光明随石门而降,越缩越小。
直至石门不轻不重的一声触底声响后,缝隙内再窥不见一丝光亮。
温禾从地上爬起,借着暗室壁墙上斜挂的火炬之光,瞧见寸步距离处,摊着敞开的一册书。
定是魔头一道仍进来的,温禾拾起书册,左页精细绘图,右侧篆体小字,只一眼,就不用看了。
因她再熟悉不过,是《赫连氏秘史》第十七章第八回。
讲的是魔头赫连短身边的一位张氏美人,无意间惹怒了魔头,被丢至暗室受罚的故事。
温禾啪得阖上书册,借着壁墙上的依稀火光,朝甬道深处走去。
按书里所载,甬道尽头设拐角,通拐角,豁然开朗,内有酒池肉林,池内泡着几个因常年不举而心生变态,擅以别种手段折磨女人的半阉人。
温禾不信邪,魔头亲自打造书中场景,请了专人来还原?
那么她现在的角色扮演是:张氏美人。
这个美人的结局如何:
张氏美人被关入酒池肉林的暗室,被数名半阉人折磨至疯。
张氏披头散发,浑身鲜血,日里痴痴傻笑,夜里嘶嚎咆哮,身上结了血痂,以残破指甲剥离,继而对着半阉人或痴笑,或抓咬。
因张氏浑身找不到一处完好肌肤,亦精神失常,被半阉人嫌弃,丢入酒池,溺之。
赫连短亲赴暗室,验收成果,走至酒池边,对着浮于池中的死尸,哂笑之。
这一章,穷尽温禾心力,将赫连短的变态残忍、暴戾之相,三两行概括。
连半阉人都无动于衷的残破死尸,竟勾得赫连短的兴致。
赫连短当即扑入酒池,欲与张氏的尸体来一场亲密交流。
浮于酒池中的红袖微动,张氏诈起,迅猛掐拽住赫连短的脖颈,一通抓咬。
张氏美人装疯诈死,指甲里淬了毒,伤了赫连短,后被赫连短一掌掏心致死。
张氏乃赫连短无数美人中,死得最惨最烈,亦是最有骨气的一个。
温禾一面回忆的心惊胆战,一面心底诅咒着魔头,给她这么一个难演的角色。
腕间花铃一闪,幽怨的口气说:“小主,你方才真丢人啊。”
温禾瞬间思及扑到魔头怀中的情景,也不能全怪她情急之下被魔头唬住,丢了仙格。
实则她是真怕鬼,天不怕地不怕,魔头也不怎么怕,就怕鬼。
此事,涉及到温禾的童年阴影。
正是心理承受能力薄弱的五六岁年纪,温禾的外婆去世,举家至乡下守丧。
三更半夜的,睡在她身旁的舅妈,突然发了疯似的掐住温禾的脖颈,拼命摇晃,嘴里说的是些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腌菜缸裂了缝不知道换个新的,家里的电视沙沙响不知道去修,借给隔壁李洪刚的钱什么时候要回来……后来边说边哭,絮叨着一个人走,不甘心,要她一起陪着她走。
倘若只是舅妈梦游发癔症,不至于将温禾吓坏,让小温禾惊悚的是,舅妈掐着她时,用的是外婆的嗓音。
嘶哑,苍老,无力,却又透着声嘶力竭。
小温禾快被掐死时,舅舅赶来,扯开了舅妈。
次日,温禾醒来,听说是外婆上了舅妈的身,将她当成了死去的外公。
自那之后,温禾再不敢回乡下,也再不敢见舅妈。
以至于到后来只要涉及“鬼”字话题,温禾都躲得远远的,哪怕穿到花界成了小花妖,凡听到哪里有幽魂之类的,绝不去凑热闹,恐惧远大于好奇,她亦避而远之。
温禾向花铃解释:“你不懂什么叫心理阴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不能被理性克制,条件反射般的恐惧。”
花铃抱怨着:“有我在,你怕什么鬼,关键时刻,小主你将我忘了,我没有存在感,当然不开心了。”
温禾亲了亲腕口的花铃铛,“祖宗祖宗,怎么会把你忘了呢,眼下你小主我遇到了角色扮演的大麻烦,就靠你了。”
说话间,温禾走过甬道,来到暗室转角。
转出拐角,果然内设酒池肉林,梁上高低起伏,吊着熏红的鹿肉,纹理清晰美观,酒是清甜的枣花酿。
昏昧灯烛间,悬着一架藤秋千。
果然同书里一模一样的陈设。
但酒池里并未见猥琐变态的半阉人。
温禾纳闷,戳了戳眼前倒悬的鹿肉,划了一指散着枣香的池中酒,抚了一把藤条秋千。
魔头没请到适宜的演员?还是魔头私自篡改剧本?
只听花铃乍叫一声:“糟了小主,这暗室有古怪,地下埋了抑制灵力的灭灵阵法,我一点灵力施不出。”
温禾暗自提息,果然灵力全失,指尖连一星半点火花亦凝不出。
温禾发抖:“祖宗,我胆小了。”
花铃实则亦心慌,它最怕是便是此种抑制灵力术法之地,那它就真成了破铜烂铁,若主子遇险,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但它不能露怯,免得主子更加担心,于是鼓励道:“小主,你一直很勇敢,面对魔头毫不胆怯,敢直面叫板,祖宗我,很佩服。”
“其实,每次见魔头,我腿肚子都打颤,是我逼自己勇敢的。”温禾说实话。
“但是……”花铃不解:“但我每次瞧见你直视魔头时,并未显得多惧怕。”
温禾坦白:“一来演技好,还有一点就是……”环视四周,未发现活物,这才小声对花铃道:“多盯着魔头的脸看,多看几眼那张脸,就不那么害怕了。”
花铃尖叫:“小主,我竟从未发觉,你是个花痴!”
“嘘!”温禾理直气壮,“倘若花痴可以让人勇敢的话,我希望再花痴一点。”
花铃竟无从反驳,“好像……有道理。”
—
白乌日常到小黑屋串门,遭拒后,沿着小路悻悻而归。
黑檀偷偷摸摸打假山后绕出来,报给他一个刚出炉的消息。
白乌听了,迅速赶到归息殿求见君王。
他当然不敢表示,是为小水仙而来,只得询问君上这几日的行程,问是否有需他效力之处。
赫连断随意坐在交椅上,正拿錾刀雕刻人偶,人偶已出形貌,塌鼻短眼五官扭曲,凶悍丑陋。
赫连断的雕刻艺术精湛,指骨旋转翻飞间,又一丑偶雏形成。
他吹了吹丑偶身上的木屑,这才道:“双生血咒,你可还记得。”
白乌一怔,“自然记得。当初鹤焉便是用双生血咒,混入魔阴王朝,从而取得王朝内地下灵息秘图,造出困束王朝五百年的结界之门。”
赫连断漫不经心雕着木头,“双生血咒重现,将本君引去人界一座荒庙。”
双生血咒,可催生双生人,一实,一虚,同脉同息。
实的为虚的打掩护,相互配合,窃取所需机密。
当年鹤焉闯入魔阴王朝,与赫连断缠斗,受伤逃遁。
王朝之人皆认为赫连断神勇无敌,三十招之内打败鹤焉,不成想鹤焉佯败,留在王朝内的鲜血被施了咒术,便是双生血咒。
血咒化人,一个实体鹤焉,一个隐形鹤焉。
因两体乃同息,误让人以为唯有一个,王朝内的人,便将全数精力用到对付实体鹤焉身上。
众魔与鹤焉于王朝之内,玩着躲猫猫游戏,期间,隐形鹤焉已摸清王朝地下灵脉位置,绘了秘图,逃了出去。
双生血咒,需得灌输施咒人全数灵力。双生人各自分去一半。
即便实体鹤焉被杀,鹤焉散去半数灵力,但另一半鹤焉,盗走王朝机密,折损得值。
而鹤焉用仅剩的灵力,造出的结界,将魔阴王朝上至君王下至兵卒,困束将近五百年。
鹤焉设下的结界,颇有意思。
越是灵力高深之人,越难攻破,反而灵力微薄的小卒子,拼上半条命,或可逃出界门,去外界潇洒。
这也是天下近五百年和平的原因,妖魔界的大能,被困缚,小喽啰不成气候。
但随时间流逝,界门上的封印之力渐弱,赫连断若强闯界门,并不难。
可当初,他与鹤焉于雷鸣山,发下血誓,若在五百年期限之内,强出结界之门,可遭千道天雷之刑。
并将自己的鲜血,注入雷鸣山,厄言石上,以做誓约。
赫连断于王朝内,蛰伏四百余年,眼瞅着还有两三年便可得自由身,却被一册话本子激怒,尤其第十七章,第八回。
明知可能是阴谋,还是气得于期限之内,强出结界之门。
然,天雷并未降身。
赫连断自然不会认为是鹤焉仁慈,欲放他一条生路。鹤焉满口正道,视他为天地移祸,只怕他死不踏实。
天雷未降,怕是鹤焉憋着后招。
人都死了,阴谋还未断。可谓诛他之心,何等坚定。
白乌瞧着自家君主不知又想到哪段不愉快的回忆,指骨发力,捏碎了手中錾刻一半的人偶。
白乌赶忙扯话题,“君上,能施出双生血咒之人,需得有上神之力。自上古神魔之战后,神族式微,诸位尊神,陨灭的陨灭,遁隐的遁隐,如今放眼六界,除却长年卧病的花神月倾,并无他人有此神力。再说,花神于不日前殒世。还有谁,有此能耐。”
白乌灵台一闪,“先前云汲强闯魔阴王朝,被诛仙箭射伤,淌了几滴血,难不成是少室山的那个大师兄。”
白乌又自我否定,“不应该,属下先前同他交过手,灵力虽高深,但同他师父鹤焉,相差甚远。再说,君上亦同他交过手,以君上的实力,即便对方刻意隐去神息,不可能不发现蛛丝马迹。”
赫连断继续玩雕刻,“有意思的正是这儿,不及上神之力,却可行上神之事。”
“君上是否窥到什么,可有打算。”
赫连断终于抬起头,眉眼间夹着恨意及快意,“鹤焉老贼擅阴谋算计,本座便以其人之道还其之身,算计回去。”
看来君上已有计划,不差他做事前,还是不要多问,于是白乌故意转着脖颈打量殿内,点出正题:“咦?小水仙去了哪?她先前自属下那借了一套工具还未还,那套敲凿工具是属下借来的,我魔阴王朝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属下需得如约还回去。”
赫连断捏着人偶颞颥,眼睛眯成一道缝,“你与小蒜苗倒是亲近,这才相识几日,不但助她行窃,还借她工具用。”
白乌跪地,额头帖地,“君上明鉴,属下对小水仙无半点非分之想,属下眼里,她不过是个不谙世事莽撞无畏的黄毛丫头,还有小水仙让属下想起橐驼花匠早逝的女儿腴芳,小腴芳生前与属下亲近,常围着属下喊伯伯,属下在小水仙身上寻到那么一点父爱情结,君上,属下真真清白的啊。”
“你罗里吧嗦一堆作甚。”似乎先前露出危险之色的人,并非他,这会赫连断浑然不在意的神态,重新做雕工,“那小淫花过于放肆,被本君罚了。”
白乌虽清楚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为何。”
赫连断停下手工活,倏地忆起,他被双生血咒中的实体人,引去荒庙,被困后院一汪泉中。
泉底设有幻阵,能勾起人心底最不愿提及的一幕。
于是,他打泉底瞧见了《赫连氏秘史》第十七章第八回。
怪只怪小蒜苗写得太有代入感,又画的惟妙惟肖,读的时候完全带入自己的脸。
别的章节都可以忍,唯独那一章,让他一个变态都能生出变态之感,可谓过目不忘,铭刻于心。
哪怕到了幻境,也要恶心他一番。
赫连断咬着牙根道:“本君想罚便罚,勿需理由。”
第十七章第八回,乃根源。
成了他过不去的槛。
他过不去,始作俑者小淫花,也要去过一过这道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