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假如

从颐和宫正殿匆匆跑出来的路上,卫明枝遇上了宫里几个值守的婢女内侍,但这宫里的下人很知进退地躬身垂头回避,叫她没那么难堪。

虽然容妃下手不重,但是她的脸上约莫还是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子,更别提时值此刻她的眼泪还没全然止干净。

也只得是微低着脑袋、步伐仓促地赶回粹雪斋。

途径颐和宫返回粹雪斋的岔口时,她瞧见了一道灯笼的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处正站着小饺子、盼夏和无词三人。

“殿下。”

“主子!”

卫明枝不得已放缓脚步,也没再前进——实在是她这时的模样太过狼狈,又不愿被他们瞧见。

还得庆幸天色是漆黑的,尽管盼夏提着灯笼,可灯火太过朦胧,人又隔得远,虽能勉强辨出个身形,却没办法看清楚具体容貌。

候着她的三人见她不动就要上前来,卫明枝绕开他们又闷头往前冲,连无词伸手欲牵住她瞧她异状、都被她抬手给挡开了。

一语不发地跨进粹雪斋寝殿,她回身正要关门,门沿却陡然被一只手扶住。

那只手的力气极大,卫明枝狠狠地使劲可就是没办法把它掰开。

趁这时间,那抵门的手的主人已经借着手里灯笼的光,把她的神色面容给瞧了个明白。

“发生了何事?”发问之人语气沉凝得可怕。

卫明枝掰不动手也打消了关门的念头,索性转过身子背对他,却没回话,强自稳了稳声音道:“盼夏怎么把灯笼给你了?”

身后的人仿佛走了进来,把门阖上,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似的,复问一遍:“发生了何事?”

卫明枝双手紧紧攥着,被他问得鼻头更加酸涩,一晚上的委屈积压在心头,心中杂绪万千,到最后她竟没忍住蹲下身把自己蜷了起来,脑袋埋进臂里,再度低低地啜泣出声。

身旁传来灯笼提手被“啪嗒”扔在地上的声响,然后她听到脑袋前很近的地方有人喊她:“殿下。”

这是她从豆蔻年纪起就最喜欢的声音。

好像已经好多好多年了,她甚至都从一个不谙世事、一心只懂得飞蛾扑火、不计较后果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这个会留心眼、有时还学着暗地里担忧朝事、查人查物的大人。

可在这件事情上怎么一直都没什么长进呢?

适时她的手臂被人不由分说地拿开,哭得泪眼婆娑的整张脸便被挖了出来。

当真是伤心可怜极了,眼睛也红,鼻子也红,纤长的睫毛被泪水糊得湿润不已。

无词眉心微拧,眸里的幽沉心疼之色都要掩不住,也再不追问,只把人紧紧地抱进怀中,听到怀里的姑娘还在抽抽搭搭,他不甚熟练地轻拍她背部给她顺气,嘴里颠来倒去只会说三个字:“别哭了。”

他从来没安慰过人,更别提今日要安慰的还是个他平日放在心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姑娘。

可他这样词穷的一番安慰不仅没起什么作用,反倒叫人哭得更伤心厉害。

怀里的人边哭,还边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个不完整的句子:“还好……救了你……不然,不然你要是……我们……”挤到这里她像是说不下去了,更好似想到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便闭了口,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掉起眼泪来。

但无词是何等心思,即刻便把她话里未尽的意思给推摸出来个大概。

他颇有些晃神。

若是,若是最初在这森冷的皇城里,他没遇上他的殿下,若是他就做了一个宦臣,那么他今日所筹谋的一切便只会沦为隔世的泡影,与他再无瓜葛。

到那时,他或许只能认命。

假使有天顾的运气,能在那之后再于宫中遇上她,他兴许还有几分苟且活着的道理。假使运气再好些,她并不介意他的身份,仍然心悦于他,那么——

似乎也没有那么了。无词自嘲地想道。

只要她一日是公主,便一日没有结果。就算是公主甘愿为他舍弃一切心中的羁绊,他又如何舍得?

他所能做的只能、也只会是努力攀上高位、护她周全,待到她兴趣已过、另觅良人之时,目送她嫁做人妇,然后继续护着她;倘若她一直心无所属,他便一直为她清理阻碍。

若真到那一刻,他这个不信鬼神之人,怕是也只能期盼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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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枝哭累了,窝在无词怀里喘着气。

无词给她擦拭眼泪。

他的动作很轻柔,生恐弄疼她,连她脸上带着清浅指印的地方都没敢动,声音也分外地低:“容妃娘娘因我怪罪殿下了?”

卫明枝把脸埋到他的胸膛前,“不是你的错。”

“殿下。”

他仿似没话可说了,唤她一声就没了下文。双手却把她越抱越紧。

安静里,卫明枝缓过劲来,回味适才她心绪翻涌、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哭的好大一通,觉得不太好意思,把脸埋得更深了些:“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母妃觉察到了不对而已。她虽然生气,但也会帮我好好瞒着的。从小到大我母妃就很惯着我,这一回我算是触到了她的禁忌,她也是一时太失望了。我已经同她约定好,年后放你出宫,你这一段时间就好好地呆在粹雪斋里,陪着我,我们哪儿也别去了。”

“好,哪儿都不去。”

卫明枝闻言却并不像被安抚好了,“可是我现在还是有点难过,你说点什么把我哄开心吧。”

“殿下想听什么?”

她枝戳他肩膀:“这种事情怎么能是我来想?”

“那,我便与殿下说今日宴上的那盏大宫灯?”

“唔。”

“殿下离席得早,没有看见,那被红布遮住的宫灯足有十二尺高,六面都是画,梅、兰、竹、菊、菡萏、牡丹,每一张都画得很漂亮,画上头还有题字,是六首诗,殿下若是能见着那盏灯,必定会喜欢的。”

被扔在脚边的灯笼散着莹莹暖光。

卫明枝不知何时已把半张脸从无词怀里露了出来,一只眼睛瞅着并不刺目的光芒,默然好半晌才道:“我还是不开心。”

无词微顿,“那我再与殿下讲个笑话?”

“你还会讲笑话?”

不会。

那只是他从前无意间听某人哄妻时用过的法子。

不过这个解释,无词迟疑瞬息还是把它按在心中没讲出来,只娓娓说道:“很久以前,有个人素来擅长弹琴。此人经常说这世上无人能听懂他的琴音,因而郁郁不乐。

有一日他闲来无事,抚琴消遣,忽然听见邻家传来叹息声,他惊喜不已,以为终于能遇上知音,于是便敲邻家的门,询问原因。

结果邻家的老妪对他说,‘也没什么,我亡故的儿子昔日还在世的时候,曾以弹棉花为生,今日您弹琴之音特别似我儿子弹棉花的声音,我听了不由觉得悲从中来罢了’。”

没想到这人还真会给她讲笑话。卫明枝忍下欲翘的嘴角,也不发表对他这笑话好赖的评价,只是道:“其实要哄我开心没那么麻烦的。”

“嗯?”

“我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仿佛对她跳跃的问题略感无言,他静了会儿方溢出一个鼻音:“嗯。”

“那,你有多喜欢我?”

可对这一问,无词却是沉默得更久,卫明枝将将才恢复一点的好心情又渐渐地低落下去:“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他觉察到她话里的失落,吐了口气,认真地回应:“殿下比无词性命重要。”

卫明枝这才安下心,搓捏着离她最近的宦服领口轻快地道:“你瞧,你早说这句话我不就高兴了?”

谁知被她搓衣领的人却不认同:“但这并非是哄人之话。”

卫明枝手指一僵,脸颊慢慢地升起些热意,到最后窝在他怀里也窝得不甚自在,干脆自己撑着坐直了身子,眼也没看他:“好了,我都说我高兴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无词没和她计较,借着灯火又深深地瞧了几眼她的脸,方提灯站起身:“虽说印子不重,但还是拿冷水敷一敷比较好。”见卫明枝抿唇,他忙补充,“若是殿下不想叫人瞧见,我来给殿下敷。”

到底公主还是没有使小性子,缓而又缓地点了头。

无词把寝殿里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之后才离开,端着冷水再进殿时,卫明枝已经乖乖地侧躺在美人榻之上了。

她看起来不同寻常地安静,俏丽的面颊上泪痕已干,只是眼眶仍旧微微发红,眸里也是水润润地,任是无干之人瞧也知道,她方才定然受了不小的委屈。此时她脑袋一侧磕在美人榻的硬木枕上,双腿微曲,双手更是无意地抱着自个儿,看起来竟有些像可怜的幼兽、打蔫儿的花朵。

无词拧好帕子,蹲至榻旁,轻轻地用冷巾给她敷面。凉意甫一触脸,她涣散的目光才开始凝聚在他的脸上。

“我母妃是第一次对我这么凶。”她突然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无词隔着帕子抚她脸颊,力道轻得叫人发觉不出:“这件事与殿下没有关系,是……”

卫明枝预料到他接下来的话,蹙眉忙把耳朵捂上:“我不想听这个!”

无词便识趣地住口。

他慢条斯理地把她捂耳的手给取下、握在掌中,上身徐徐前倾,薄唇虚虚地落到她额间贴了片刻,而后收回身,在她尚还懵怔的眼神里抚慰道:“殿下什么事情都不必考虑了,只管好好休息。”

言罢他便给她盖好薄被,站起正欲转身离殿,他忽感袖摆被身后之人扯住。

无词于是回头。

烛光里公主的眼眸格外明亮,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方才的意思是,我与你的事情触怒了我母妃,可这件事既不是我一人之事、也不是你一人之事,所以我们谁也不许怪谁。”

“我母妃现在生气是因为你内侍的身份,等你出宫以后,她可能还会因为你别的身份生气,但你要答应我,不论她生不生气、生的是大气还是小气,你都不许退。同样地,我也这样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笑话摘自《笑林广记》,把古文翻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