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殿出来后,卫明枝没禁住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不去内卫呀?”
无词并行在她身侧,闻声静默几息才回答:“想多陪着殿下。”
卫明枝却没有很高兴,垂首俯看着脚尖,声音又低又轻地:“你是不是准备走了?”也没等旁边的人讲话,她又道,“先前我都与你说好了,你如果要离开,不可以一声不吭,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他道,“我虽有此打算,却也不急,殿下宽心。”
卫明枝舒口气,站定看他:“你打算还留多久?你老实同我说,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几个月。”
“三个月和十二个月都是几个月。”
他眼神微微一动,“今年年后。”
“那也就是还有半年……”卫明枝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地数,心里闷塞难止,“这也太短了。”
此处正是僻静的拐角角落,四下无人,无词没按耐什么便把她收拢进怀里,下颏与她额头相贴,却一句话也没说。
卫明枝一手抵着他的胸膛,能感受到手掌底下平稳有力的心跳,心中闷滞不舍之感不仅没散,反倒还愈发浓重了:“你若是出宫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腰身上的手因她这一问渐渐地缩紧,抵着她的男人的声音沉缓莫测;“我也不知道。”
卫明枝攥紧他衣襟:“你听着,不论如何你都要快点回来,不然我若被指婚了,我,我才不会为你抗旨呢。”
腰身那手的力道更加重了,像是要把人揉碎似的。卫明枝心情这才舒畅些,虽然换来有些疼痛的结果,但也能教她知道这个人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他仿佛是走神了,卫明枝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不大满意地挠了他几下,他方松手垂眸,低声问:“弄疼殿下了?”
卫明枝哼哼一声,“我若说是,你是不是该帮我揉一揉?”
无词又沉默了,搭在她后腰的手动也不动,十足安分。
“好了,我逗你的,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表露心迹也是、做一些更亲昵的事情也是,这人总是反应慢的那一个。卫明枝这样想着就要撑开他,却又被他摁了回去,腰间就在此时传来轻柔的按揉力道。像是在用行动告诉她“他并没有不好意思”。
卫明枝把脑袋抵在他肩膀上笑弯了眼睛,边笑还边听见他在她耳畔轻声说:“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她回味片刻才明白过来,这人回答的是她的前前前句话。
两个人回到住处以后,卫明枝又把无词塞进了被褥里,顺口吩咐抓药回来的盼夏给人煎药去。她也没在房里多坐,未待多久便提着失而复得的雁翎枪直奔卫明琅的居所。
卫明枝到时,卫明琅正坐在厢房外的长廊上,旁近还有侍婢端着茶盘,她的手上也拿了一杯茶,可很久也不见她动一口。
还是侍婢先瞧见来人的:“九殿下。”
倚在廊柱边的卫明琅闻得动静也转过头来,与卫明枝对视上时她先是下意识地瞥开眼,后才慢慢地把眼转回来,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听闻九妹妹失踪的消息时可把我吓了一跳,如今见九妹妹安然归来,我心中这大石头总算能落地了。”
卫明枝乜斜着眼瞅她,未置一词,只是脸上表情着实算不上太妙。她掂了掂手中的雁翎枪,忽然劲风扫过,那寒光迫人的银枪头便直直对准了廊柱边美人的脸。
一时之间长廊之内静得都听不见呼吸声。
伺候的侍婢找回魂魄后手抖得厉害,要哭出来一般地“噗通”跪下地,“九,九,九殿下,有话好说……”
卫明琅面色也被吓白了几分,笑意已然挂不住,眼盯着近在咫尺的银枪头,她语气略微发颤却又强自冷静地道:“九妹妹这是何意?”
“别装了,骗我下山去的不就是你么?”
卫明琅吸口气,眼眸徐徐抬起:“当日我是有同九妹妹说过‘我瞧见那个婢女在山下’这话,确实是我的不是,九妹妹有千般万般怨恨要发泄在我身上,我无可辩驳,那日的确是我看走眼了,竟把他人错认成九妹妹的婢女,叫九妹妹平白受了这么大的险。”
跪着的侍婢听着也连连磕头:“主子也是满心好意,九殿下,您,您何必兵戈相向呢?这刀剑无眼的,若真伤了主子该如何是好呀?”
卫明枝被气笑了,不仅没把银枪撤开,还把枪头往卫明琅的方向更凑近了些,冷睨着她道:“你以为我会信你?”
“我失踪的那日,你和李喻林为何比往常早那么多时辰回山?还是……你在李喻林买伞去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吓得你必须立刻回山的东西?”
卫明琅面庞愈发苍白,“那只是九妹妹你的猜测。”
“是啊,所以今日我只是拿枪在你面前玩一玩,没有把事情捅到父皇那里去。”
“父皇”一词一出,卫明琅几乎是瞬间便咬紧了嘴唇。不论有没有证据证明是她诓害的卫明枝,这件事情传到父皇的耳中,对她绝对没有一丝好处。这也是她今日一直坐在长廊上心神不宁的原因。
卫明枝见把人吓够了,才慢悠悠地将手中的长.枪给收了回来,“你记住了,一,我不喜欢江公子,以后也绝不会对他动心,所以你大可不必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二,我最讨厌在别人背后使阴招的人,你以后若敢再惹我……你今儿也瞧见了,我必定不会对你客气。”
说完这话,也不管卫明琅作何反应,她提着枪便转身要走,却在长廊上瞥见一抹男人身影——
是那李家小公子李喻林。
他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但见他面如死灰、惊惶未定的神色,也知他把这处发生的事情给听了、看了个大半。
“李公子……”
卫明枝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卫明琅微弱的叫唤,那李家公子似是被这声叫唤给牵引回了心神,却没有上前来,而是沉重复杂地望一眼廊柱边的姑娘,便好似被刺到一样收回目光,紧接着步伐不稳地匆匆离开了。
后头又传来茶杯摔落在地的响动。
卫明枝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开。
她在自个儿的厢房里照顾了两天人,再也没心思四处乱转悠,眼见无词的气色有好转了才松口气。
无词倒是怕她被憋得慌,身子稍有好转便问她要不要去钓鱼。
她考虑少顷还是搀着人起了身:“日日躺在屋里也不行,到外头去晒太阳对你也好。”
二人提着一应钓鱼用具往溪边走去时,路途中遇见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李喻林和女教头。不过前者红着眼一脸悲恸之色,后者也是百感交集的模样。
“九殿下。”
“梁教头。”
两方简要地打过招呼,卫明枝还是没忍住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教头看看身侧失魂落魄的李喻林:“李公子,你先去厢房收拾东西吧,马车我叫人备在山庄外了。”
李喻林点头道了声谢,又朝卫明枝问了个礼,便拖着身躯远去。
待到那人影彻底消失不见,女教头才收回目光对卫明枝道:“九殿下猜得不错,就在适才,李府有人来通报说,李老太傅在府中悬梁自尽了。”
“这……”卫明枝惊愕不已,“这是为何?”照理说这李老功成名就、儿孙绕膝,本该安心地颐养天年的,为何会如此想不开?
“那通报之人还带来了一封李老的绝笔信。”
卫明枝隐隐觉察事情不简单:“信里说什么了?”
女教头叹了口气:“此事圣上有旨不许对外传扬,不过,九殿下想听也是无妨的,万望记得不要声张便是了。”
“嗯,你说。”
“那信上说,李老当年是修建避暑山庄的监工,当年使得谢家遭受灭门之祸的那两万两官银,是他挪用的。李老寒门出身,在官场一生沉浮,两袖清风,那一年他年近花甲,不知怎的就鬼迷了心窍,竟信了‘不攒点积蓄,等到告老还乡便再也捞不到油水,家中后代没有庇荫’这般说辞。
挪走官银后,楼台坍塌致使东窗事发,李老悔不当初,可为时已晚,他为保自己一生名节,便把官银藏进了谢安府中。再后来的事情,九殿下也知道了,李老听说谢慈堂审的一番话后,寝食难安,昨夜他留下书信坦露作为,接着就自尽了。”
卫明枝震愕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那,父皇……”
“圣上的意思是,压下此事,给李老风光下葬。”
女教头离开了有一会儿,卫明枝才缓过神来:“那谢家的案子,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光了?”她喃喃着,“也难怪,比起谢安,李老太傅才是父皇更亲近之人。”
“却非如此。”
她便把眼眸转向身侧说这话的人:“什么意思?”
无词看着她:“若是给谢家翻案,百姓会如何看待谢慈?为家族复仇、忍辱负重、重情重义……甚至于连她和飞鱼会的满手污迹也会被冲淡许多,这是高位之人不想看到的。能攀上那个位子的人,做事从来靠得不是感情。”
“何况在那位子是永远不会犯错的,错了也是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