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柴房

被带进隘口之后,卫明枝便与无词分开了。

山隘再后,穿过石林,便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这谷地上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房屋建筑和田地水车,仿若一个世外隐居的村落。走过田坎时,能瞧见田地里谈笑劳作着的百姓,迎面还能碰上三两个追逐嬉戏着的孩童。

这村中似是许久未有外人进来,是以村内百姓初一见得被壮汉押走着的卫明枝,都纷纷停下手中事务朝她张望过来。

更有甚者直接呼喊了声负责押送的壮汉的名字,好奇地问道:“那小姑娘是外头来的?犯了什么事要被绑着?”

押送的壮汉答:“是皇帝老儿的亲闺女!”

此言一出上前围观的百姓更是多了数倍不止,却没有起先同情的眼神,反倒是指点议论声居多,大都在说“她罪有应得”。

上至六旬老叟,下至三岁稚童,无一例外。

卫明枝抿了抿唇,一心望着脚下的路。这地方果真是反贼的窝点,她方才按着能见的房屋粗略算了一遍,此地的逆贼人数怕是不下数百人。这些老人和小孩也不知是不是青壮年反贼的家中人。不论怎么说,这个地方良田充裕,水源丰沛,若是一直避世不出也能自给自足,难怪这么隐蔽难寻。

路途走尽,她被带到了一间破旧简陋的柴房里。

柴房地上铺着一层干草,西侧堆满了劈好的木柴,窗子开在墙顶上,卫明枝跳着伸手都够不着,而且那是个很小的开口,就算够着了,也怕是连脑袋都钻不出去,只能做通光透风之用。

破烂的木门被“嘎吱嘎吱”地关上,生了铜锈的锁和钥匙咔哒一撞,门便从外面落了锁。

卫明枝的手被绑得又痒又痛,见得四下无人,她干脆滑下袖间匕首,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绳索给割断了。

将挣脱束缚的两只手抬到眼前一瞧,手腕果不其然被磨得发红,腕上还因她刚才的大动作擦出了点小血珠。

她边甩着手边在这间破柴房里四处走动起来。

柴房的东侧土墙裂了条缝儿,这土缝上窄下宽,最窄处连一根指头都难以塞进去,最宽处却能堪堪通过一个手腕。

她从这土缝向外观望的时候,土墙外也有一双眼睛在打量着她。

那是个年纪很小的孩童,脑袋顶着两个羊角辫,望向她的眼神既新鲜又警惕,见她看过来,小孩立即往后缩了缩,眉目里渗出三两分敌视。

卫明枝闲得发慌,又迫切想了解外头的情况,自是不会放过与人交谈的机会——虽然这机会只是一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儿。

“你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呀?”

孩童与她对视半晌,揪了揪辫子,小声地答道:“男。”

“这个时辰,你不用读书吗?”

男孩面露疑惑:“读书?”

“嗯。”卫明枝点头,给他解释,“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些东西。”

男孩眼里绽出几丝光,却摇了摇脑袋:“听别人念过。”

卫明枝心想可能在一些偏僻的村子里是没有私塾的,遂换了个问题:“你不用帮你家里人做事吗?”

男孩复摇头。

说了没两句,那男孩眼睛一偏像是看到什么骇人的物事一般,站起身拔腿就跑,很快便没了影子。

紧接着柴房门外的锁“哐啷”地被人动响。

有人要进来。

卫明枝赶紧抓起被割破的绳子,假模假样地再度把自己绑了起来。她将将坐稳没多久,破木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大汉踹完门后却没进来,而是恭敬地立在门板一侧,首先跨进柴房的是个手持拐杖的妇人——慈姑。

难不成真应了无词所言,有人要暗地里动手脚?要是没记错,这妇人在隘口的时候,可是极力反对那帮主,要杀他们以除后患的。

许是看出来卫明枝满眼的忌惮之色,那慈姑冷笑了声:“公主殿下放心,老身还没打算对帮主阳奉阴违。”

不杀?那她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只是来给公主送点吃食。”慈姑说着拐杖轻轻点地,门外便应声进来一个手端托盘的女人。

女人把托盘放到卫明枝脚边,又躬身退下。卫明枝扫去一眼,托盘上放的是一碗米饭和两碟菜,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闻到从饭菜里幽幽传出的腥馊味。

那慈姑见她微微颦眉,心情颇为不错,“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想是吃不惯这里的乡野粗食,只是小地方实在寻不到山珍海味,还请公主殿下屈就。”

这番话说得动听,也还不是存了刻意羞辱她的心思?

“来人,给公主松绑。”

慈姑话音落下就有大汉迈步上前来,卫明枝不欲叫那人碰她,又因心中闷忿无处安置,索性便自己扯下绳子扔到一旁。

那慈姑倒是没怎么惊讶,“乡野之地粮食不多,公主尽快用膳吧,入夜了便没人来送了。”

她说罢拄着木拐杖就转身离开,锁门之时,卫明枝还能听见她吩咐旁近的壮汉加派人手轮流看守柴房的声音。

待到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卫明枝才吐出一口郁气。把脚边发馊的饭菜踢得远远地,她抱着膝便蜷缩到柴房的角落里去。

日头西落,已是傍晚时分,从小窗外漫照进来的光都染上了浅绯颜色。柴房外头的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人声隐约,格外有烟火气。

她确实是有点饿的。

从早晨用过食后直至现在,她几乎是滴水未进。

这般幽独中,卫明枝就不禁把袖子里的锦囊掏出来看了看。锦囊里头的药瓶和两块打火石都安静地躺着,她看着看着心中的委屈感便不由腾然升起。

但她很快稳下心神:如今的选择是她做的,一时的困苦也是必要承受的,那伙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打算便已经是功成了一半。

只要无词能再拖久一点。

适时墙根的缝隙里突然伸进来一只小手。

卫明枝被那画面吸引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只细手上竟然握着一个白面馒头!

墙根外蹲着的是先前跑走的那个小男孩,男孩见她过来,嘴里吐了一个“吃”的音。

卫明枝却没有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男孩道:“村外来的。”

“是呀,你们这里的人不都不喜欢外边的人吗?”

男孩没说话。

卫明枝又轻声问:“你有没有出去过?”

男孩眼里幽光暗闪,却缓缓地摇头:“不准。”

“你想出去?”

男孩被问得停顿很久,左右瞟一眼,才迟疑地朝她点点头。他又抖了抖手。

卫明枝便把馒头取下,边吃边给他讲京都的人情趣事,男孩听得有点痴。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你们这村里的人都不准出去吗?”

见男孩颔首,她继续问:“为什么?”

“他们说外面都是坏人,最坏的是京城里的人,会砍人的头,抢人的钱,还冤枉好人。”

“你不信?”

“我没见过。”

卫明枝一怔,随即朝他笑了笑:“你都可以做我的小夫子了。你知不知道,我起先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以为里头全部都是坏人,谁能想到还能遇上你这么个大好人?”

男孩眨了眨眼,柴房南边这时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声。

卫明枝吃完馒头懒洋洋地倚在墙缝边:“今天你们村子里是过节吗?”

“不是,是帮主纳面首要成礼。”

“成礼?”

“穿红衣服,骑马,你见过吗?”

那不就是成亲?

卫明枝霎时清醒了,扒着土墙急切地询问:“那要不要拜堂?你们帮主以前纳面首的时候有没有拜堂?”

“不知道,她今年才来的。”男孩道,“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

卫明枝说完这句话后瞬间没了旁的心思,一心只想着无词可能要和另一个女人假成亲了,明明她所知道的收面首的事情操办起来都低调得很,怎么放到这个飞鱼会帮主的身上就完全变了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硬闯出去的。这也不对,当初她就不该选第三个法子的。

墙缝外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没了影子,柴房内的光也随着日落逐渐暗沉下来。

入夜了。

柴房里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南边喧闹的锣鼓声在此时已平息了有好一会儿。

卫明枝蜷在角落正心里五味杂陈地出着神,门外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又有人要来做手脚?

她慢慢地把小匕首攥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柴房门口的方向。木门被人轻轻拉开一道口子,黑夜里进来的那人背着月色,身量清瘦颀长,令人眼熟不已。

“无词?”

“嗯。”

他阖上门后行至卫明枝蜷着的角落前蹲下,端详着她:“殿下受委屈了?”

卫明枝却不想回答他,借着小窗口和墙缝透进来的月光,她能隐隐瞧见他胸前挂着的一朵红花,那正是成亲的男子才会穿戴的。

“你和那帮主拜堂了?”

“没有,她怕我反抗暗中给我下药,把我锁在房里。我恰好能借机金蝉脱壳。”

卫明枝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还是不很高兴:“你第一次穿这身衣裳,都不是与我。”

无词没想到她会计较这个,沉默几息把红花取下来给她挂上去。

卫明枝被他这举动抚慰得熨熨贴贴,这才发觉眼下处境的不对:“你不是说要我等一天吗?你现在就过来,难道是官家的人找过来了?”

“未曾找来。”

黑暗里他道:“我心中放心不下,还是觉得第一个法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