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时,将军府满园子的牡丹都到了花期。
历年的这个时候,将军府总要办一场牡丹宴以请来京城中得闲的女眷共赏娇花。今年也没有什么例外。
在收到将军府送来的红底烫金字请柬的第三日,卫明枝应邀去了这一场牡丹宴会。
将军府的府门两侧分别坐了一只很有气势的石狮子,一雄一雌,狮子嘴巴一张一闭,眼若铜铃;阶下已然候着两个迎客的奴仆。
卫明枝踏凳下车之后,其中一个奴仆为她引路进去。
往年她也曾来过几回牡丹宴,因此对于府内的格局还算熟悉,而且这一次赴宴她还存了点别的心思——那便是打探打探将军府里现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你们主人家的身子近来可还安康?”
奴仆躬身给她引着路,闻言恭敬答道:“回九殿下的话,府里的老爷夫人和公子小姐都康健着呢。何况大公子不久前才得了御赐的状元,老爷夫人近些日子吃喝都比往日要有兴致得多。”
卫明枝点点头:“如此甚好。”她偏头打量片刻周围景物,又朝那奴仆道,“到这儿便行了,剩下的路本宫自己找得到,你退下罢。”
奴仆也没有执意要送她过去的意思,闻言便行礼告退。
待那奴仆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卫明枝撩裙便钻进了旁近的假山小道。她得去这府里的膳房再看一眼,毕竟府里之人所说的话真假难辨,眼见方为实。
还没到一日的饭点,将军府膳房里只守着几个等着送蔬果甜点上宴的下人。仿似是等得无聊,这几个下人还坐在门槛边闲谈着什么。
卫明枝绕到膳房后窗,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趁着远处几个值守的下人大笑之际利索地翻窗而入。
没被发现。
她蹲在灶后窗前吸了吸鼻子,在这膳房里闻不到一丝药味。她又留心地从灶后探出脑袋观察了一番膳房里的东西——摆出来的物品也没瞧见有煎药的器皿。
适时有人站在门前催:“贵人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你们几个莫在这说笑了,赶紧的,端好茶点随我过去!”
门前闲谈的几个下人立即应“是”。
卫明枝躲在灶后等人全都走光了才捶捶腿站起来。她没急着离开,仔细瞧过膳房里不要的废物,不见药渣子后方施然地跨出膳房大门。
那个将军府的仆人倒没说谎,这府里仿佛真的没有人生病,也没有暗制毒.药陷害人的戏码,那这府中下人一个月七八次前去鸿升药坊取回来的药材究竟做了什么用处?也不可能是嫌银子多,买药材回来积灰吧?
还是说……这些药材虽是将军府的人买回来的,但用的地方,却并不是在将军府内?如果是这样,到底是什么人需要这些药材?
卫明枝还没想明白,眼前忽然出现一抹白衣身影。
“九殿下不是来赏花儿的?怎么会在这里?”前不久得了“武状元”名头的江公子瞧着她略有几分讶异。
卫明枝给他颔首致意,方答:“先前我以为自己能找对地方,便在半路叫引路的仆人退下了,可你们这儿岔道多,我一不留神就走偏了。”
江元征听她解释不由发笑,安慰道:“不过是个赏玩的小宴,去晚些也不妨事。”说着抬手,“江某正好无事,便送九殿下前去小宴地方吧,九殿下,请。”
卫明枝心想着这也不能拒绝,只好客套与他道几句谢,而后随他同行。
一路上她左看右看,也不分给他眼神,更没有心思与他搭话。江元征沉默地走一阵,忽然出声问:“九殿下可是还在恼江某不知分寸?”
卫明枝这才看他,用的却是不明所以的疑惑眼神:“什么,分寸?”
“半月前的春猎,只因九殿下武艺不俗,江某略有些求胜心切,一时未能顾好九殿下的周全。”
原来是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我早就忘记了,再说了,比武要顾什么周全?”
虽然江元征的法子使得的确不怎么光彩,不过看在江大将军那么凶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体谅;再退一步说,就算是江元征对她使这种法子,她也不会觉得不可饶恕又或是委屈难过,最多是下一回与他比试的时候多注意着些——但如果那人换成无词又要另当别论了——她约莫会委屈难过得不得了。
“九殿下豁达。”江元征打开话口后也不拘在这件事情上,“九殿下往后可常来府中做客,如此便不会再迷路了,家妹可是十分喜欢九殿下的。”
江家小姐?卫明枝仔细想了想,发觉自个与她没什么交集,只好打几个哈哈敷衍过去。
此时牡丹花香已经隐隐可闻,女眷们谈笑的声音也依稀传入耳中。
江元征就此驻足,转身向她:“前头便是花宴的地方了,江某不方便进去。”
卫明枝立即道:“多谢你,再后头的路我肯定能找着!”
一句“就此别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江元征紧接着问:“四月不仅有牡丹,还有城外樱海,不知九殿下可有时间与江某一同前去游赏一番?”
“这……”卫明枝起先被问得一愣,其后绞尽脑汁想措辞,“这恐怕不大好吧?古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江公子你最好还是另找旁人作陪。”
江元征闻言又道:“家妹亦会同行,江某只是怕她一个女儿家没个说话处,故才有此邀请。”
卫明枝还没想出第二个理由拒绝,忽闻一声清脆且带点怒气的女子声音传来:“哥哥!”
她转头一看,花丛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着一个身穿柳黄色袄裙的年轻女子了。这女子容貌与江元征有三四分相像,清丽可人,正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将军府嫡小姐。
只是这位江小姐正蹙着柳眉,看起来满脸不高兴。
虽然有些怒气,但她还是规矩地朝卫明枝行了个礼:“见过九殿下。”说着又望回去江元征,“多谢哥哥为元敏着想,可元敏将将才同八公主约好不日后一起去赏樱。”
“如此。”江元征握着折扇向卫明枝略一颔首,“是江某多有叨扰,还望九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江某先行一步。”
待到江元征不见影子,那江元敏才走近几步对卫明枝道:“九殿下快些入园罢,京城收到请柬的贵人们已经全都到了。”言罢又给她行个礼,便转身而行。
卫明枝瞧着这位江小姐摇曳生风的柳黄色背影,心中想她这不是在暗里责怪自己到得晚?
这一场牡丹花宴应当是有得折腾。
卫明枝其实想甩手不干,毕竟她到这江府最大的目的不过是来走走消息,但她还是按耐住想要离开的步子,暗叹口气跟上去。
将军府的牡丹园修葺得精致雅贵,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相映成趣,尤其是亭外花圃里满目的姚黄魏紫争奇斗艳,瞧着令人心旷神怡。
亭子里的贵女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坐着,见得卫明枝行来都是起身问礼。卫明琅坐在亭子转角处,面前摆着好几盘糕点瓜果,面上的笑容还未淡去。她的身侧则是刚落座不久的江家嫡小姐。
“九妹妹。”
“阿姊。”卫明枝给她行了一礼。
卫明琅朝她招招手:“快来坐。”
江元敏脑袋微微一偏,看起来不是很情愿的模样。
卫明枝也不好拒绝她,只好坐到离她们二人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用什么吃食,只是托着腮望向亭外多姿生香的牡丹花来。
“九妹妹今日怎的到得这么晚?”
卫明枝托腮答:“先前不小心迷路了,多亏遇上了江公子。”
“原来是这样。”
卫明琅似乎相信了她的话,身旁的江元敏却不是很满意:“府中有引路的奴才,九殿下不用他,莫非是存了点别的风雅心思?”
“元敏妹妹,这便要怪你将军府中景致宜人了。”卫明琅掩唇轻笑,“也难怪九妹妹想要独自欣赏。”
“是呀。”江元敏提手斟茶,“风雅本子里不常说么——美事多矣,赏景只为其中之一。”
卫明枝托腮看过来,脸上瞧不出喜怒:“我听江小姐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都是我故意迷路,好巧遇江公子?”
江元敏本只是想似是而非地讥讽一番,却没料到她讲话是一点也不含蓄,手一抖将茶壶里的茶洒出来几滴,脸色稍青道:“九殿下慎言,元敏绝不是这般意思。”
“同你说笑的,这样紧张做什么?”卫明枝朝她笑笑,又把脑袋扭回去赏花,“你这府中景色确实好看。”好似没有半分在意的模样。
江元敏反被这似是而非的回应不上不下地吊着,一时也没了喝茶吃糕点的胃口,索性放下茶壶,同身旁的卫明琅攀谈起来:
“明琅姐姐,到赏樱去的时候,我就把我哥哥带上,你们二人都是有才气之人,想必会有很多话可以谈,说不得还能作几首诗叫我开眼界呢!”
卫明琅笑道:“元敏妹妹谬赞了,要论才学,我可比不上江公子。”
“明琅姐姐就别自谦了,我哥哥还同我夸过你。”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哥哥说你呀‘才气过人’‘蕙质兰心’,说的时候还笑了!”江元敏这话说得尤其高声,像生怕谁听不到似的。
眼见卫明枝没反应,她又握着卫明琅的手继续道:“母亲也同我说,哥哥性子随和文雅,喜欢的女子也应当是温顺贴心的。而且我哥哥往后必定要接手江家,娶的夫人必不可能是只晓得舞刀弄枪、连女红都做不好的女子。”
“女子张扬些也很好,引人瞩目,似我就比不上。”
江元敏立即劝慰:“话不能这样说,女子行事张扬,固然是能惹人注意不错,却不适合做一家主母。男子有时虽会被这般女子吸引去目光,可长久来看,娶回家的还是贴心贤惠的女子。”
卫明枝分神听一会儿,从这二人的一唱一和里听出点道理——她这八皇姊,原来不是一直没动静,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就暗戳戳地给自己找了根矛。
并且这根“矛”浑不自知,还十二分地真心实意。
然而她这根“矛”委实刺错了地方,至少卫明枝现在并不觉得气愤无处发泄,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她摸了摸下巴,正思索着该怎么既爽利又不失优雅地折了这支“矛”,最好能把“矛头”再礼尚往来地刺回去,忽闻耳畔传来一阵骚动——
“有毒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