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先前便已经设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但眼下乍一见这样的情形,卫明枝心中的疼惜感还是盖过了重逢的兴奋。
她不由分说地爬上大通铺,轻手轻脚地给人松绑。粗绳在他手脚上绑得久,就算是解下也还是在他的手脚腕上留下了几道一时难消的勒痕。
他确乎病得特别重,就算是任着她这般动静也还是未曾醒来。
卫明枝皱起眉头,抬手覆上他的额头。
在床前受到惊吓的大总管这时也总算缓过神来,眼神复杂且小心翼翼地道:“九殿下,这……”
“你去把御医叫过来。”卫明枝打断他。
“宫中御医给外男瞧病,这样怕是不合礼数啊。”大总管斟酌着道,边说还边伸手拭掉额际冷汗。凭他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久锻炼出来的眼力,眼前这情况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九公主分明与这宫外来的奴才是旧相识!只可怜他这等奴才,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卫明枝被老太监这么一说也注意到疏漏之处。现在这个小太监还没成为真正的太监,若是叫宫里的人知晓今日这档子事,以后怕是有得难办。
她平复回心绪,冷下嗓音:“本宫即刻带他出宫求医,今日之事,大总管……”
“殿下放心,今日奴才什么也没见着。”老太监卑躬屈膝,说着还回头警示性地递去一个眼神。
仍旧跪在地上不曾起身的两个男人也连连称是。
卫明枝放下心,顺口嘱咐大总管给屋里的另两个病号弄点药治病后,便先行回粹雪斋准备出宫事宜。
她幼时好动,外祖又是曾经戍守边疆的老容国公,所以经常出宫于容国公府习武。父皇因此赏赐过她一块玉牌,凭此玉牌她可自由出入宫中,只需得在宫门落锁前返回。这下倒是有了大方便。
盼夏和小饺子为她备好马车,从敬事房偏殿把昏睡中的男人接出来时还很是不解。
“主子,这人是谁?”小饺子把人安置好后没忍住先发问。
卫明枝边给病人盖被子边道:“是敬事房里准备净身的,但他心里并不想入宫,只是碍于伤病没法反抗。我见他可怜,便打算帮他一把。”
虽然不是他亲口所说,但卫明枝猜测真实情况与之八.九不离十。
盼夏犹豫地看被中的男人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说什么。
小饺子则是已经一面夸着“主子心善”一面坐到了马车车沿,一手拎起赶马鞭,“主子,咱们这是去哪儿?”
“去我表兄在朱雀街买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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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明枝的表兄是容国公府的小世子。这容小世子没继承老容国公爷的武将衣钵,反而是对赚银子情有独钟,已经在不少地方盘下宅子做二次利用。倒是卫明枝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与老容国公爷一脉相承。
马车抵达朱雀街的时候已是午时一刻。
抵达后又是请郎中、煎药、喂人喝药等等一大通忙活。直至将近未时,卫明枝才得空用些吃食。
只是她就连用食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不由自主地就会回想起方才郎中在给那个人瞧病时,他身上露出的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刀伤、箭伤,有的伤口还中了毒,一个人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才能在身上留下那么多的伤?
战场?
卫明枝前世与他相识那样久的时间,一直都未听他提起过他入宫以前的事情。现在看来,他的背后真是秘密颇多。
“主子。”放好药碗的盼夏忽然走到她身后。
卫明枝回神,端着碗侧身看她,见她一脸忧色,问道:“怎么?你有何事要说?”
盼夏咬咬唇,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一张已经揉皱的纸送到她跟前,“方才奴婢出门请郎中,在布告榜上看见了这个通缉。”
通缉?
卫明枝不明所以地放下碗,接过纸张展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男子画像。这本没什么,可画像上那人的容貌,竟与她救下来的男人有七八分相像!
她慌忙去寻纸上的字,然而这份通缉令很是奇怪,连犯人的姓名都不曾透露,只说这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悬赏的金额却是高得离奇,足足有两百金!
卫明枝深吸一口气,很快做了决定:“盼夏,此事对谁也不能说。”
“但屋里那人若真是什么,什么大盗,那主子要如何是好?”盼夏忧心忡忡。
不对,一切都不对。
就前世她在假山后初遇那个小太监的时候,他身上根本没有分毫武艺,若说是藏拙也不大可能,有什么人会任别人往自己伤口上涂盐也不反抗的?这样一个没有分毫武艺的人,怎么可能在入宫前是江洋大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莫要着急,待人醒了我亲自问问他。”卫明枝把纸张叠好,收进袖中。
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房中之人才终于悠悠转醒。
卫明枝几乎是在小饺子赶来通报的瞬间就撩裙起身,迈入房内之时那人正好和衣缓缓坐起。
她仔细瞧了瞧,见他脸色已经正常许多。
只是床榻上的人冷冷地望着她,眸中尽是探究忌惮之色。即便是已经虚弱异常,他通身清冷凌厉的气势也还是叫人丝毫不敢小觑。
“你可是叫赵五更?”卫明枝决定先发制人,“敬事房大总管同我说过你的名字。看你病这么重,又被人绑着手脚,我猜想你应当不是真心实意想要进宫做太监的,所以就把你捞出来了。”
俗名“赵五更”的人仍然没有丝毫被软化下来的迹象,打量她半晌才沉着嗓音开口:“你是何人?”
“我?我叫卫明枝,家住大卫皇宫,在家里排行第九。”
男人闻她介绍面色不改,深黑秀美的眼眸沉沉地盯着她,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前世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过这副表情,卫明枝心里颇不是滋味地想。
但她很快调整好心态,心念着从头再来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总归是逃不掉的。如此她站到床榻跟前,从袖中掏出那张通缉令展开,而后放到他手边,“你看看这个上面画的是不是你。”
男人依言垂眸看去。
他的眼睛被眼睫遮挡着,卫明枝不是很能看清他此时的神色,但她能明显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在见到画像后整个身子都紧绷了起来。
她惊讶:“你难道还真是江洋大盗不成?”
良久男人才把眼睛抬起来,眸里的情绪也被藏得分毫不剩,唯余一片浓黑,同他阴柔羸弱的面容不是很相符地,他问:“若我真是大盗,你还要救我?”
“假的吧。”
没有武功做盗贼能盗什么?女子芳心?卫明枝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给逗得有些乐,眼眸都不由自主弯了弯。
男子见她笑意微一怔神,很快瞥过眼去,“我不叫赵五更。”
卫明枝闻他所言觉得奇怪:“那你为何会用这个名字入了宫?”
“伤重,在卫京城外被一农户救起。那农户因欠赌债缺钱,把亲生子卖入宫中,后来捡到我就拿我来换他的亲生子。”
“那这通缉令又是怎么回事?”
男人默然须臾,道:“我本是四处漂泊之人,偶然被一权妇缠上,那权妇已有夫君,是朝中权贵。他夫君知晓此事后欲取我项上人头,后被我侥幸逃脱。”
“因为你没把名字告诉他们,所以这通缉令上没写你名字,还有,那男的怕被人取笑,只能给你扣一个‘江洋大盗’的帽子……”卫明枝觉得所有异常都有了解释,一时既愤怒又有些同情他,“这二人真是可恶至极,你将他二人名字告诉我,我去给你出气!”
男人避开她的殷切目光,一手缓缓紧攥成拳,语气分外阴沉且坚决,“我欲亲自报仇。”
卫明枝觉得他可能是不欲将这般窘迫的事情说出来,遂也不再紧逼不放,很快转换话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她话音落下后室内却沉寂下来。
男人因她这一问,秀逸的眉目间染上些许阴鸷和戾气,忽然他嗤笑一声,紧攥的手又徐徐松开。往后倚靠在床栏上,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名字?
也是了,他先前才说他一直是四处漂泊之人。
卫明枝料想他长这么大一定吃过不少苦头,同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十分轻柔:“那你现在无依无靠,天底下还遍是抓你的通缉令,你打算怎么办啊?”
男人沉默不语。
卫明枝等待片刻不见他说话,小心翼翼地问:“你愿不愿意,同我进宫?”
见男人突然转眸看来,她忙道,“不是要你做真太监,我会帮你瞒着的!宫里无人敢搜查,是最安全的地方,等,等通缉令这道风波过去,你再做打算不迟。”
男人眸色幽深地瞧着她,眼底很明显带着不信任,“你为何帮我?”
卫明枝踯躅道:“我,见你可怜。我这人最有善心了。”
男人轻哂,转过头去:“风险太大,理由不够。”
若非顾忌他伤病在身,卫明枝简直想拎他出去练练枪法——没听说过被助者还需问助人者要理由的。
但她稍冷静下来便也想明白了这个问题。眼前这个从前世开始就斤斤计较的男人是从来不相信“善心”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的,若要同他打交道,须得实打实地拿出来些利益交易。
难怪前世她总听人说“内卫督主是个铁面阎王,不论是何官职身份,休要在他面前讨得半分私情”。从前他还会“偶发善心”在她醉酒时把她提溜回宫,可如今没了前世那份熟稔和掩埋心底的情谊,她倒也真真切切地尝到了在他面前踢铁板的滋味。
卫明枝只能加筹码:“好吧,还有,我要你日后为我做一件事情。”
男人这才慢慢侧回目光。
他也不问是何事、又会否伤及性命,就点了头,“好。”
卫明枝明白这是他答应与她回宫的意思,不由眉开眼笑,像是一块高高悬起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心中飞快做好计较:“你先在这宅中住一日,明日我给你办好身份再来接你入宫。”
见男人不可置否的表情,她凑得更前,欢快道:“既然你没有名字,我便先给你取一个。”
“你就叫无词,反正你这么寡言少语不讨人喜欢。”
无词,也是他前世在宫中的名字。听说是一个老太监给取的,那时老太监会给他取这个名字也定然和现在的她考虑一样。卫明枝想。
而男人只是望入她的眼瞳中,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