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范总,来了。”谷净维笑得大方得体,和来人握手的时候不忘偷偷打量几眼。

范寻当真来打游戏了,收到消息时谷净维只觉得头皮一紧,他还以为酒桌上的话都是客套了事表面做戏,大家意思意思营造一个和谐氛围,皆大欢喜,没想到范总倒是言出必行。

“陆信刚起床,昨晚训练了一整夜,您稍等,我去叫他。”

谷净维将人带到空无一人的训练室,刚要转身,范寻道:“不用,不急。”

谷净维一愣,仔细看看自顾自坐到沙发上拿起杂志的人,重新恢复笑脸,“那我去帮您倒杯水。”

范寻看向他,客气回应:“有劳。”

出了门,谷净维马不停蹄转去休息区。

陆信不是刚起床,那是根本没起,他收到范寻助理的通知时就过来敲过一次门,里面的睡鬼一点回应也不给,门还锁着,他琢磨着人家日理万机的大企业总裁,应该没有那么快过来,就放任疲惫的陆队再多睡一会儿。

结果,十分钟,从消息提醒到人出现在大厅,一共没超过十分钟。

谷净维加重敲门的力道,隔着门板说:“陆信,别睡了,范总到了。”

话音刚落几秒,门突然被人打开。

谷净维看着干净清爽、发丝柔顺、精神抖擞的人,怔得呆了神。

“你醒了?”

陆信手里抱着八爷敦实的身躯塞进老大怀里,点下头,问:“在训练室?”

“啊,哦,在训练室。”好不容易回神的谷净维捧着硕大的缅因猫,一人一猫睁着眼睛齐齐目送他的背影。

直至人消失在拐角,谷净维才偏头看看大儿子,莫名其妙地问:“他什么时候醒的?”

八爷瞅他一眼,娇气地“喵”了一声趴卧上他的肩膀。

谷净维第一次来敲门时陆信就醒了,一句“范总一会儿要来”轻松扫去所有睡意和起床气,他用堪称奇迹的速度洗了个澡,吹头发吹到一半人就到了。

这可当真是他入队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起床,没有烦闷毫不暴躁,甚至连八爷都拦不住他的清醒。

训练室里,范寻站在落地窗边,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环层阳台上堆放的陈旧桌椅和废弃猫爬架,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信进屋的脚步一顿,瞧见他西装革履的背影掉进一瞬间的恍惚。

记忆里的那个人在他面前穿正装的次数屈指可数,正青春的少年还未长开,从里到外都是人生渐起时最稚嫩青葱的状态,即便穿着高定也远没有眼前人这般挺拔厚重的气势。

仅一个背影便将曾经的范寻和现在这个划开了界限。

他轻抿嘴唇,左右看看,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安静得令人心慌,这样的氛围让他禁不住后颈发僵。

“咔哒。”

关门的轻响唤回范寻的神思,他顺着声音回头,对上陆信平淡的眉眼。

四目相对,都在试图从对方的眼中翻找出曾经无比熟悉的东西,几秒过去,一无所获。

陆信率先滑开视线,走到窗边站定在两步外。

范寻乌黑深沉的眸光不断描摹着身边的人,视线掠过中长的微卷黑发,发梢湿润,阳光下显得比干燥的发顶颜色更深,他开口问:“洗澡了?”

陆信看看他,知道他提问的缘由,客气回答:“嗯,洗了,头发长不容易干。”

……

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陆信被他盯得顶不住,率先切入正题:“不是打游戏吗?这些是训练机,你是想……”

“这几年……”范寻打断他的话,也没有顺着他的指引挪动位置,只一瞬不瞬望着眼前的人,待对方目光重回到自己身上后,继续问:“过得好吗?”

陆信听着他干涩的语气,看进那双深邃的眸子,短短几个字分明不带任何明显的感情色彩,陆信却莫名察觉出几分谨慎。

过得好吗?

他默默地问自己,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LUKS这个名字,刚开启电竞生涯便首战封神,国内联赛摘金三次,世界冠军得过两次,大小MVP拿过三次,全明星赛时常有他的位置,各大战队要专门开发战术去针对他一个人……短短五年,他站到了别人想象不到的高度,似乎早已实现梦想,理应心满意足。

可过得好不好,陆信却要犹豫几秒才勉强拽出一个答案。

范寻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表情,神色不明地描摹着久违的脸,似是在细细分辨这些年的变化。

陆信沉默半晌,说:“挺好的。”

挺好的?

范寻表情一僵。

堪称敷衍含糊的答案字字敲击着他的脑子。

发生那样的事怎么可能好?

他垂眸定定注视着陆信嘴角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微笑,本因见到人而雀跃起来的胸口竟是急速平息下来。

从前,陆信对着他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客套、礼貌、疏离,还有些不知所措。

范寻回避去思考这其中有几分是受到当年那件事的影响,此时此刻,他满心里只有强烈到难以自抑的不甘心,他继续道:“其他的事我解决,你放心比赛。”

陆信终于正视他的脸,脑子里兜兜转转,找不出什么话能够替他承载住心底里的翻腾和滚烫。

他曾以为会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些类似责怪埋怨的情绪,毕竟那年先放弃的人是他,就连他自己都曾无数次地想,如果当年勇敢一点、坚强一点,再等一等他或者再等一等自己,是不是一切都可以不用这么落寞。

可现在,范寻还是一如既往,会帮他,会支持他。

陆信喉结上下滑动半晌,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

他重新移开眼睛,没办法再继续对视下去。

范寻被他回避的神色激得失了耐性。

事态已然发展到如此无法挽回的地步,为什么还要犹豫?那种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裤兜里的右手缓缓攥成拳,仿佛自己长久的隐忍都被陆信简单的回答戳成一个笑话,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上的热流正势不可挡地冲击向头顶,还不等优越的智力占领高地,嘴巴已经先一步擅自行动:“你和他,分手了吧?”

每个字都挂着低沉的倔强和锋利的怒意。

陆信原本思绪万千,东想西想脑中闪过许多画面,听见这句话后神色骤然顿住,慢慢扭头看向他。

“?”

什么玩意儿?

分手?

和他?

他是谁?

不是,分手?

陆信的矜持面具倏地裂开,上一秒还强行平和下来的气场噼里啪啦碎成一股浓烈真实的疑惑和生动形象的莫名。

分的什么手?

他陆信单身23年炮都没约一个就被扣上炮王帽子,他以为这已经足够离谱,现在怎么还在不知不觉中披上了“分手”的魔幻外衣呢?

范寻被他盯得一慌,见人半天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审视自己,瞬间便悔意横生。

不应该这么冲动的……

他咬咬牙,弥补道:“我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你不是什么?

往心里去什么?!

“抱歉。”范寻心底冰凉一片,满以为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肯定会结束,陆信眼里容不得沙子,没道理包容原谅对方。而且五年过去,也该轮到他了。

结果……

可能真的喜欢进心里了吧。

他有点待不下去。

范寻收敛起略有狼狈的瞳仁,浓密的睫毛适时下垂替他遮掩几分,他状似随意地看看手表,说:“我还有事儿,今天就先……”

“你等会儿。”

陆信见人要跑,手疾眼快拽住他的手腕,歪着头上前一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说清楚。”陆信匪夷所思地发问:“分手?什么意思?”

范寻周身的血液顿时向下涌去,现在不止心凉,手也开始迅速冷却。

“我以为,你们应该结束了。”范寻一改五分钟前穷追不舍的视线,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手指,就是不敢抬头对视,生怕从陆信脸上瞧见任何一个能够击垮他最后防线的表情。

“不是,我和谁分手?”

陆信整个棕色的瞳孔都被范寻隐忍伤感的样子铺满,心脏不知缘由地狂跳着,血流一浪接着一浪席卷全身,实在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就像一个原本走在荒漠的旅人突然闯入一片久违的绿洲,但还没等喝上半口水就发现面前的湖泊在迅速抽干,突兀的给他呈现湖底留下的一行大字——抱歉,我不知道你有别的水了。

就他妈难以置信!

范寻一懵,慢慢移动眼眸,前一秒的酸楚甫一对上陆信身上清晰易懂的情绪,就仿佛引线遇了火,一路从胸口烧到脑子。

他终于知道动用起天赋异禀的智商,跌跌撞撞地在这场简洁的对话中捕捉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嗓音发紧,滞涩地问:“你,你没有……?”

陆信皱起眉头,“你以为我有什么?”急切顺着语丝刺进对方的认知:“你以为我……不是单身?”

范寻僵硬在原地,活像被定身咒腌得入了味儿,连表情都凝固得一成不变。

“你说话。”陆信松开手重新握上他有力的小臂。

“我……”范寻听话地说出一个字,随即,大脑便陷入茫茫无边的空白之中。

他等这个机会等了两年。

起初知道陆信和别人在一起时,他还曾极端地想要将那人从陆信身边清扫掉,就想掸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可一想到有朝一日会从陆信的眼里看到恨意和排斥,他就仿佛脱了水的树,只是想象一下意志力便会被铺天盖地的颓丧和萎靡冲垮。

两年,他耗尽毕生最大的克制等一个机会。

机会来了,来得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一再忍耐,忍到火候差不多时才带着一切自己能带上的东西来到陆信面前。

他想着哪怕是趁虚而入,哪怕要用自己的心意去治愈上一段感情留下的伤,哪怕他们曾经的一切都早已化作陆信心中一道可有可无的烟……

“你没有男朋友?”范寻勉强调动声带,虚浮着触摸真相。

“我应该有男朋友?”陆信气笑了,平日里勾人的桃花眼变得异常迷惑不解,嘴角与眉眼配合,凝成十分深刻的莫名其妙,“那我问一下,我男朋友是哪位?”

范寻现在是彻底反应过来了,根本就没有男朋友,没有新欢旧爱,更没有他趁虚而入的破口,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操蛋又奇妙的误会。

更想走了。

“我,我误会了。”范寻伸出潮湿的右手抓下陆信的手腕,侧开身子说:“抱歉。”然后长腿一迈,向着大门就想逃离现场,连头发丝都缀着慌乱。

“你抱歉个屁。”陆信根本不给他缓解尴尬的机会,跟上去一把将人拽住。

什么多年不见的生疏,什么沧海桑田的故人,所有的缝隙和隔阂在这一刻都被他抛在脑后。

范寻听见熟悉的语气和措辞,恍惚间好像身后的人还是高中那个恣意张狂胡搅蛮缠的同桌。

“咚咚咚。”俱乐部的小助理敲开门,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谷净维刚才去开会,招来小助理替他给训练室的二位送点零食饮料。知道里面的是位十分重要的大总裁,小助理紧张得有些小心翼翼。

“您好,这是……”

“你先出去。”

陆信语气不怎么和善地打断即将进门的人,小助理迅速挺直脊背,看看严肃皱眉的队长,又看看被队长拉着神色微妙至极的范总,小鸡仔般点点头:“好的陆队,有需要叫我。”

临走还顺便重新关上门。

按照陆信的性格,范寻估计自己今天要是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就别想再走出这个门。

他缓了口气,硬着头皮回头看向陆信,试着用小时候屡试不爽的方法应对。

“我不想说。”

真诚,态度低软的真诚是陆信原则底线的突破口,多年经验,这是范寻能把陆信治服帖的最有效方法。

“我觉得丢脸。”

从前陆信和他差不多高,几年过去自己似乎长了几厘米,曾经装可怜时配套的平视眼神现在有了角度,低垂的漆黑眼仁顶着两排不止一层的毛绒睫毛,看得陆信当场怔神。

范寻的示弱绝不是那种轻浮于表象的油腻做作。他习惯于掌控周边的一切,所以自小就带着略显尖锐的强势,可当他对着陆信软化时,就好像一只冷漠强大的老虎突然在面前趴了下来,浑身上下都透着淡淡的温柔和似有若无的讨好。

陆信犹豫着收回手,踌躇片刻,心底的好奇和不甘不减反增,他抬眼看看范寻一副铁了心回避到底的态度,自顾自开启思维暴风。

范寻的性子……

误以为他有男朋友,并且已经分手……

卡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

这个时机让他认定自己一定会和男朋友分手……

还当自己可以躲过一劫的范寻刚要松口气,陆信问:“你以为我和董敬在一起了?”

范寻一噎,没忍住胸闷伸手拽了下领带,好半晌,低沉地“嗯”了一声。

“你没查他?”陆信更加疑惑,一张惊为天人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董敬对外一直是单身属性,他的正牌女友是网红圈里一个千万粉级别的顶流游戏女主播,由于包装公司要求,女主播必须在合同期内坚定单身人设。两人地下恋一年之久,所以丑闻被爆之初才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们捂得严实从没向不必要的外人透露,董敬也正是钻了这个空子生起出轨的心思。

电竞圈虽然都不知道这些,但不代表他范寻查不到。

“查过。”范寻心虚地垂眼,“查的时候,是两年前。”

两年前的董敬干干净净,之前有过四段泡影恋情,但那一年却老老实实。

两年前……

陆信张张嘴,复又无奈地抿了抿。

三年前他们战队在春季赛上近乎疯狂地将仇家打得尊严尽失,网络上的看客们是爽得热血沸腾,可背地里那家战队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报复回来。

赛后不过一周,谷净维被打压得每天两包烟,代言拿不到,青训营组不出规模,差点因为发展赛上报人数不足失去夏季赛资格,整个DE上空都悬着一块巨石,全球决赛上勉勉强强冲了个第五。

好在后来情势逐渐好转,再下一年,战队便发了狠地训练,顶着一片骂声和唱衰拿到第一座世冠。

那时几个人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连陆信都很少赖床,董敬也自然消停下来。

“所以你……”陆信局促地双手插兜,问:“误会了两年?”

范寻点头:“嗯。”

“我要是问你怎么误会的,你会说吗?”陆信沉静下来,乱糟糟的心绪如风过海面,暂留的涟漪渐渐息止。

范寻不出声,只定定地看着他。

答案不言而喻。

意料之中,陆信毫不意外地点头。

冲动和焦急过后,他又多看了范寻一眼,异样的心绪悄悄浮躁起来。他右手抚上左边颈侧习惯性地摸了摸,眼神挪向一边,问:“那……还打游戏吗?”

被这段闹剧一搅和,两人间那道时间筑起的高墙算是出现了可喜可贺的裂痕,虽不及五年前随意,但也称得上长足进步。

范寻感觉自己还是需要点空间独自修复一下混乱的灵魂,轻声问:“明天忙吗?”

陆信闻言,微微扬起唇角:“不忙。”

“好,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