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议室里，未来金主坐在主位，主讲台上自己团队的发言代表正在口若悬河地讲自家公司的实力和优势。
都是必要流程，给其他刚接触这项投资意愿的股东走个过场。
他神色淡淡地看着投影上的模糊数据和成功项目，看似认真专注，偶尔向侧微飘的视线却将他的心思暴露得彻底。
陆信作为股东一员坐在下首不远处，仍是一副懒散模样歪靠着座椅把手，坐得吊儿郎当，一动不动地听着金乌的成就。
看起来似乎根本不知道有个眼神隔几分钟就会落到自己冷漠的侧脸上。
范总双手交握在身前，不知第几次收回眸子，演讲人和他交换眼神请示，他微点下头，代表开始讲述对DE的投资意向和初步管理大纲。
股东们面色肃穆地看着手里的厚本子，上面的数字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掉了这几天萦绕众人心头的焦虑不安。
不出意外的话，这笔钱进账，金乌将成为DE最大的东家，这堪比卖身一般的金额实打实地吓到了在座的每一位，除了陆信。
他单手翻开资料，修长的手指一页页地翻找，找到专门声名拟定投资金额的一页，眼眸略一扫过，面无表情地合上封面。
倒是和他设想的差不多少，这个人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拿到绝对的掌控。
这点倒是没怎么变。
“最后，我司针对贵司近来面临的舆论压力，可以提供公关帮助。”代表拿起一份材料向各位示意，说：“这是我司向贵司推荐的公关团队，这些团队在娱乐圈里有诸多成功案例，涉及保密需求，具体事宜不方便透露，但各位可以从简介中……”
谷净维找到那份公关简介，翻开第一页，登时挑了挑眉。
他自己联系的团队规模相对较小，水准有限，在那种危机时刻还要捏他命门讨价还价，是以至今他们的应对策略也不过是找水军造势，试图降低影响，哪怕只是微毫。
然而他现在看到的公司简介却是他近来了解到的最成功的公关队伍，报价也是意料之中的高昂，他们小战队实在没法孤注一掷地请这样的助力。
但金乌可以。
这场投资，从资金到背景，从管理到条件，几乎没有给DE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包裹所有DE欠缺的问题，完美精准得有些吓人。
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狩猎。
谷净维不动声色地看过一眼上首的范总，总感觉这场交易似乎藏着什么他猜不透的深层目的。
直白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虽然用在这种企业身上并不合适，但这确实是谷净维现在所能思索出的最贴合的描述。
他皱起眉峰，竟是在这样的诱惑前产生了犹豫。
“各位如有疑问，大家积极探讨。”
代表舌灿莲花地讲完所有内容，笑着看向所有人。
现场随之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诡异沉默。
“一个问题。”陆信拿着笔轻轻点动纸面，从容打破僵局。
代表的嘴角保持着商务弧度，抬手道：“请讲。”
大家全都看向陆信，主位的人也趁机大大方方投去目光，静静地等他说话。
“贵司投资我们战队的契机是什么？”
陆信单手摆弄着桌面的笔，桌下轻搭在腿上的手无声收紧，藏起话音中丝毫听不出的紧张。
发言代表眼皮一跳，看看总裁死盯着对方的神情，扩大唇边的笑容正要开口，磁沉的音色先他一步荡开在会议室中。
“希望DE继续夺冠。”范寻双交的手指敲击手背，话一出口，众人的注意力再次转移，看着从开场便平淡到极致的人。
陆信终于转头看向他，两人默然地望进对方眼中，几秒后，陆信败下阵来，低垂眼睫眨了下眼，偏移开眸子。
“诶呦，范总也是电竞粉？”杨董笑眯眯地接茬，会上的诡异氛围随着他特有的慈眉善目和声音中的温和迅速融化下来。
范寻看看陆信抓着笔杆的手指，低低地“嗯”了一声，“一直在关注。”
他意有所指地回答一句，没错过陆信微微抿起的唇。
会场逐渐热络起来，几个股东和金乌的团队松了口气似的开始搭话，围绕着游戏和电竞圈说些个无关痛痒的话题，看起来一派和谐自然。
谷净维奇怪地看了眼有些反常的陆信，又看看范寻，从这两人之间抿出来点说不清的微妙。
“呦，这都十二点了，范总要是方便，咱们移步去吃个午饭吧。”杨董看看手表笑着望向主位。
范寻点头：“好，有劳。”
话音落定，大家立刻站起身，范寻顺着谷净维恭敬的手势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大门，三位股东紧随其后，金乌团队的其他人陆续跟着走出去，陆信留在最后，直至周围空无一人他才抬手摸了摸眉毛，起身走出门外。
DE提前订好了酒店，一直等在外面的宋青放等人也跟着加入饭局。
窗外天幕暗蓝，滂沱大雨过后早已雨过天晴，空气中泛着浓烈的泥土潮气。几分钟后，四五辆车呼啦啦地驶出小区，压着路面的水洼“啪嗒”作响。
餐位定在了以高端私密著称的大酒楼，深处的最大号包厢轻松承纳进一行十五人。
饭桌上总是要比干巴巴的会议来得和谐舒坦，有了酒菜加持，会上放不开手脚的诸位也都其乐融融地闲聊起来，范寻看着就话少，都是有眼力的人，只偶尔谈及些轻飘话题时才会捎带上他。
“我们范总也算是追星的巅峰了吧。”金乌团队里有个气质洒脱的高层最敢说话，从语气措辞间能察觉到，他和范寻的关系非常不错。
一位股东附和：“范总难道是喜欢我们战队哪位选手？”
“他买过你们陆神的周边。”男人笑着道：“但我个人是谈神的粉，算是沾了范总的光，今天见到真人了。”
他隔空对赵珅举起酒杯，随和道：“回头谈神可得给我一个特签啊。”
赵珅配合举杯，笑笑：“邓总客气了。”
赵珅，Tan，是DE中灵魂上的老母亲，时常在直播里劝诫举止欠妥的队友，耐心温和逻辑清晰，结合职业名称和沉稳的气质，人送外号谈神。
邓元白和他虚空互敬饮下一口，侧目扫了眼自家总裁，顺着他的视线缕到了三座之隔的陆信身上。
他悄声笑着又喝了口酒，带着些吃瓜的兴味和探究。
范寻对陆信的关注可不止买周边这么简单，董敬自杀事件发酵之初这位就已经暗自对舆论伸出魔爪，想想上学时这人场场不落地追陆信的直播……
追星，他是不信。
这个劲头，追得分明是更有趣的东西。
“这简单啊，二位抽空就可以来我们战队，或者线上联机，让他们陪着打几局比赛，这不比买签名周边感受好。”一位股东讨好地看着他们两个。
邓元白笑笑，心道范寻这损人把工作都堆在他身上，他可是当真抽不出空来打游戏。
刚要打哈哈敷衍了事，张口次数屈指可数的范总却大方点头：“好，那就麻烦陆神了。”
陆信突然被点名，瞧瞧对着自己举起的酒杯，也端起面前只动了一口的红酒，朝向范寻磕了磕桌子，道：“不麻烦。”
这个动作在这样的场合多少有些不合时宜，DE的几个人呼吸一窒，立刻瞟向范寻，只见人家也自然而然地用杯底磕了磕转盘，毫无波动地喝了起来。
邓元白单边眉挑起细微的弧度，见现场又有些滞涩，游刃有余地再次提起赵珅：“那我也就要麻烦谈神和……”姬耘他也是知道的，但“狗鸡”这个诨号实在过于一言难尽，他笑容更深，话锋一转礼貌道：“姬先生了。”
姬耘没想到自己也能被cue出来，立马鹌鹑似的举杯微笑。
他根本没有应付这种场合的经验，现在恨不得直接变成透明人才好，故而赔笑的神色十分僵硬。
一顿饭结束得堪称愉快，邓元白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把范寻一再降温的气氛又融成喜气洋洋，一上午只具有过场意义的谈判就在他的努力下圆满结束。
金乌接下去还有其他会议，众人推拉转旋，客气了足足十几句话才在酒店门口分道扬镳。
临走前范寻回头看向陆信，面色正经地说：“有机会，找陆神打游戏。”
陆信一怔，点点头：“好，随时欢迎范总。”
似是被这句话愉悦到了哪根神经，范寻露出几小时以来第一个笑容，清淡、平和，却转瞬即逝。
车一离开，DE的几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混迹江湖多年的杨董只感觉嗓子眼的镣铐被清新的空气打开，浑身骤然通畅。
范寻这样性格的生意人不是没有，但实在太少见，再加上FunStone的背景，全程下来只叫人除了窒息感受不到其他任何知觉。
“我滴个妈，差点把我送走。”姬耘立刻散开骨架倚在门柱上，仿佛一坨融化的冰淇淋。
“是有点严肃。”赵珅隐隐吐出一口气，竟是想到了劫后余生四个字。
“你什么情况？”谷净维走到陆信身边，眉头紧锁，心里一直没踏实下来。
陆信还没说话，杨董和其他两位股东过来，询问这个事到底该怎么决定。
“条件太好，我心底发虚。”
“没见过这么投资的，你们说这里面能不能有别的事儿？”
“但是金乌确实实力雄厚，我查了一圈，他们好像也没什么事儿至于拉上咱们这么小的电竞队。”
“签了吧，心惊肉跳，不签吧，DE未来怎么样也显而易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其实早已打定主意，却迟迟不把话说死，谷净维深知这几个老油条的尿性，正想着怎么应对，陆信直接道：“签，有事我担着。”
谷净维吃惊地拉他一把，陆信不为所动，确定地又说一遍：“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尽快签，夏季赛等不了。”
他挣脱开老大的手掌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插着兜转身下楼朝着队友的方向走去。
车里，邓元白没坐来时那辆，直接坐到范寻身边的空位。
驾驶室与后排的挡板扣得严丝合缝，他单手搭着二人中间的扶手凑近道：“范总，我想听故事。”
范寻五官偏向冷肃，一双本该深邃的眼却是挂着长长的睫毛，乌黑浓密，微垂时半遮住他比寻常人还要黑沉许多的眼仁，中和掉不少与生俱来的锋利。
他不说话，习惯性无视身边的二把手，自顾自处理平板上的事务。
“你俩是不是有点什么？”邓元白回想起酒桌上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纠正自己：“嘶，不对，你是想有点什么吧？”
范寻依旧在翻着资料，交叠的双腿放松闲适，比去的路上轻快了不止一点半点。
邓元白和范寻合作多年，以他了解，这人往日里谈生意时绝没有今天这么冰凉刺骨，刚才的范寻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封印住原神，整个人的灵魂似乎都是出着窍的，如此一反常态，他根本抑制不住脑子里汹涌澎湃的好奇。
“热闹看够了，明天去把这个会开了。”范寻将手中的平板甩给他，铁血无情地给搭档安排任务。
今天的投资案他们这些高层其实不必来晃这一圈，事务缠身的邓元白更是没有出席的必要，他非得来掺一脚，无非就是想探寻老板忽然投资扑街战队的缘由。
范寻虽然默许了，但天下没有白看的节目，总该付出代价。
“啧，真狗。”邓元白对此早有预料，坦然地划拉着PDF，看完后斜他一眼，问：“不是说好你去撑这个场子吗？我开这个会，那你去干什么？”
范寻右手肘撑着扶手，另一手摆弄微乱的袖口，理所当然道：“打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