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放从洗衣店取回干净的西装和皮鞋,郑重地送进自己的房间,刚走出房门正打算去看看各处还有什么需要打扫整理的地方,对面小会议室的灯光引起他的注意。
他的房间临近走廊,和小会议室仅两步远,以往赛季前时常会被他们复盘的激烈讨论吵得睡不着觉,为此换过不知多少副耳塞。现如今,热闹的氛围似是一场梦境,只有大厅玻璃柜上的奖杯在证明那一切的真实性。
会议室里只有陆信一个人,宋青放看着环形沙发上那个身影,莫名从他微皱的眉头上读出些纠结。这就很神奇了,陆信这个人从不纠结什么,浑身都透着良好环境下滋养出的优越和从容,纠结、焦虑、懊恼,种种与此类似的情绪几乎和他挨不上半毛钱关系。
所以此刻,宋青放怀疑里面坐着的是个假货。
“干嘛呢?今天早点睡吧,明天上午可千万不能睡过头啊。”陆队长于睡觉这一领域劣迹斑斑,对此,全队上下都得了PTSD,但凡有什么大事降临,都会像老妈子一样看着陆信早睡早起,恨不得亲自去给他唱摇篮曲。
“一会儿睡。”陆信眼睛盯着投影中的视频,立体全息的战斗画面映在环形沙发圈出来的圆形空地里,两方人马在地图上激烈厮杀,俯视的上帝视角下,其中一方的局势毫无转旋余地,输掉比赛只看对面心情。
宋青放认出这是自家二队的发展赛视频,眉头皱皱,刚要说话就听见“咔哒”一声打火机轻响,他惊讶地看向已经开始烟雾缭绕的队长,挑挑眉:“顶风作案,知法犯法?”
他们战队前年差点因为一根烟屁股把房子点着,从此便立下规矩,除了特意改建出来的吸烟室,在别的地方抽烟一经发现就会罚款,一根100。
陆信咬着烟嘴没说话,拿起手机点了几下,下一秒,宋青放的手机“叮铃”一响,他打开一看,微信转账1000元。
“怎么着?这是先买十根?”他毫不客气地点击确认,从他手边的烟盒里拿出一根。
陆信看他,他大言不惭地说:“替你分担分担,你也少抽点儿,对身体不好。”
正说着,门口传来推门的声响,两人抬头看去,对上姬耘意外的目光。
“聚众违规,我要举报你们。”他煞有介事地低喊一声,十分外强中干。
“来,一起,今天全场消费由陆公子买单了。”宋青放冲他招招手,毫无负担地拉他共沉沦。
“好嘞。”姬耘欢快地进了屋,还不忘回手关门,一屁股坐到陆信身边抽出一颗烟。
不大一会儿,会议室里烟气腾腾,愁云密布。
三个人各有各的愁法。
宋青放翘腿举烟,一根里得有半根当熏香点了。姬耘毫无形象地歪在沙发上,烟一直叼在嘴边,不到烟灰摇摇欲坠绝不拿下来。而陆信则抽得帅气抽得潇洒,两腿岔开手肘撑膝,仔细地看着比赛视频。
“咱们二队的数据我看了,没有太合适的,短时间内要找到能跟得上你们的人,不太容易。”宋青放眸光不断更迭着思虑风暴,这么会儿功夫早已把其他队的挂牌选手回忆一遍。
DE虽然穷困,但首发选手中却没有一个不是顶尖水平,放眼整个圈子也都是天花板上的吊灯,闪耀夺目。现在灯泡折损,想迅速找到瓦数匹配的,难度实在不小。
“看看明天,如果谈成了能提前拿到资金,我就立马去搜罗外援。”宋青放掐灭烟蒂,没再浪费陆信买单的数额。
一提明天,姬耘倒是叹了口气,他咬着烟吸了一口含糊地说:“我今天回去又琢磨了半天,总感觉太梦幻,你说会不会是骗子啊?或者过来虚晃一枪?嘴上说得好,但半年不打钱,这事儿可太常见了。”
激情冷却,头脑发热的姬耘禁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生怕到嘴的鸭子是个塑料制品,把自己给吃中毒了。
“不会。”陆信拿起控制面板拖动视频快进,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啊?你怎么那么确定?”姬耘老大爷似的坐起身把烟摁进水瓶子里,好奇地侧头看着陆信。
陆信又吸了口烟,没解释,但满身的笃定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可信度。姬耘愣愣地看他半晌,轻声问:“你是不是有心事啊?还在想小敬?”
宋青放探究地扫描身边的人,直觉告诉他,现在陆信斥资购买十根烟的原因恐怕和还在昏迷的队友没有关系。
他盯着陆信,也想听听答案。
陆信沉默许久,只干巴巴说:“不是,没有。”说完,他关掉视频将烟扔进水瓶,淡淡地说:“不早了,我回去睡了。”
两人目送他离开,又忍不住转头看向对方,交换了一波如出一辙的莫名。
第二天一早,俱乐部里一片热闹焦灼,所有人都像目的地不统一的鸽子一般各飞各的,偶尔甚至会路线相撞。
“我这领带系得太别扭,老宋,你会弄吗?”谷净维捏着好不容易包裹饱满的领带结大步走出休息区的走廊,敲敲宋青放的房门。
“我在厨房了!”厨房里,宋青放在给赵珅抓头发,他左手拿着发胶,右手灵活地在对方头顶抓弄,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朴素老实的赵同学就摇身一变,成了片叶不沾身的赵先生,气场顿时提升一个档次。
“好看。诶,给我也弄一个。”姬耘瞧见这个惊艳的成品不禁十分心动,直接坐到了旁边的空椅子上。
“诶呦,你们出去弄出去弄,这胶味儿这么大,一会儿怎么吃饭。”重新回归岗位的阿姨放下菜铲子将几个人轰到外面,无情地关闭厨房的大门。
这样热闹的氛围在其他工位职员到岗后逐渐再升一级,吃过早饭,连几位股东也都陆续赶到俱乐部,谷净维在五楼的大会议室将每个人都聚在一起严肃认真地开了早会,一一交代清楚后,手忙脚乱的气息才彻底冷却,转化成期待和紧张。
“卧槽,陆信呢?”闲下来的谷净维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宋青放闻言,登时睁大双眼一拍大腿,“怎么把他给忘了!”
赵珅世外高人般晃晃手机,“在六楼吃早饭。”
会议开始前他就联系了陆信,晃晃悠悠刚起床的队长被赵妈微信督促着,现在刚吃上热乎乎的早餐。
陆信坐在高脚凳上吃着阿姨现煎的鸡蛋,左腿直戳地面,右腿曲起踩在凳子边缘的横梁上,看上去淡定潇洒。
谷净维瞧见他时,这人就是这幅与往日没有任何区别的自然模样,连个造型都没做,甚至还穿着队服,连赵珅都知道拿出压箱底的潮牌包装一下,而他陆信却从自己那一柜子奢侈大牌里挑了件队服。
“你就这么见金主?”
谷净维每根眉毛丝都透着不赞同,可是左右看看他,竟是没挑出什么毛病,帅度一分没减,中长发垂在脸颊边更显得高级优雅,甚至还在随性中带着些不可忽视的气场。
也行吧。
陆信看他一眼,手指微碾滑掉沾着的面包屑,抽出纸巾擦擦手又擦擦嘴,端着盘子顺手塞进洗碗机里,说:“走吧,到点了。”
“哦。”谷老板被他这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气质帅得发愣,下意识地跟着下到五楼。
DE在这个高端小区里占了两层楼,六楼用来训练,五楼用来办公运营。
当年穷得负债累累的谷净维拿不出钱搞别墅和办公大楼,只得四处搜寻小工作室,甚至动过租一套三层仓库的心思,不过后来机缘巧合搭上了紫悦公馆的线,刚落定的精装小区,一梯一户,环层静谧,价格也没给他挑拣的余地,于是便全员搬了进来,一搬就是五年没舍得动地方。
清晨时的熹光明媚已经被暗沉的天幕压得透不过气,偶有几只小鸟低空掠过,风雨欲来的窗外一片令人紧绷的肃静。
不过十分钟,天降大雨。
宋青放看看窗边的谷净维细心地问:“这雨下得太突然了点,要不要准备几把伞?”
“行,告诉他们去接的时候带着伞吧。”
宋青放点头应下,拿起手机打电话。
五楼的大会议室外有一个临时会客的方厅,三个队员仿佛瞭望江山的帝王,一字排开站在落地窗边,静静看着楼下空无一人的绿化广场。
半小时后,他们的救命稻草将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昨晚,陆信心里乱得厉害,他还以为时隔这么久再见,自己会焦虑得睡不着觉,幸而被八爷翻了牌子,相拥着一觉沉沉睡到错过早会。现在他心底维持着毫无波澜的淡漠,窗外阴雨绵绵,冲刷着他的胸口,留下一片镇定。
五年了,大家都变了。
再相见,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人,这样想着,似乎也没什么可紧张的。
“卧槽我好慌。”姬耘在他身边单脚垫着落地窗前的小砖沿,一条腿好似踩了电门不停地抖动,赵珅理智伸手按在他的大腿上,轻声安抚:“稳重点。”
“第一次见这种级别的人物,我不太稳得下来。”姬耘一把掸开队友的大手继续运作缝纫机。
FunStone的顶层大佬要来投资他们小小的穷苦俱乐部,他还是觉得异常奇妙且难以想象。只能在新闻里听说的世界即将与自己平凡的生活对接,这个展开堪称如梦似幻。
粉丝们要是得知电竞圈最狗法师对自己人生的评价是平凡,估计会气得掀了他的直播间。
“来了。”
赵珅眼尖地看到不远处小区大门抬起的升降杆,缓缓驶进的,是一辆即便在雨中也洗不去满身贵重的黑色豪车,后面还跟着两辆,虽不及前面的头车贵,却也都挂着寻常人望而却步的车标。
谷净维收到消息,立刻招呼助理跟自己下楼接人。
陆信身体一僵,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那辆车拐过三个行车弯路进入这栋楼脚下的广场。
迎接队伍下楼,方厅重归寂静,雨水敲打玻璃,三个人透着斑驳水韵的窗俯视着下面彻底停下来的车。
“稀里哗啦”的雨声中,只见副驾的门忽然打开,一把黑色的伞率先出镜,紧接着走下一位被伞盖遮住面容的男人,那人一身西装打着暗蓝色领带,一路从车后绕到驾驶位后的车门边,他打开车门拉手,左手撑伞,右手手掌挡在车门顶沿,将真正的主角接出车外。
陆信望着站定车前笔直修长的腿,看见那人趁着助理关车门的空挡伸手系上西装外套的扣子,整个人被大雨和居高临下的距离模糊得看不真切,但只有一个轮廓和一个动作就足够陆信确认,那把黑伞之下,就是他。
谷净维撑伞走出单元楼大门,上前和他握了握手,不知道说了什么,随即侧身引对方进楼。后面两辆车又陆续走出五个西装革履的人,大家都自备雨伞拎着公文包,一一与谷净维问好握手。
几分钟后广场再次空荡下来,三辆车排着队驶向不远处的小区停车位。
“上来了上来了。”姬耘一步跳到旁边的装饰碎镜前照了照自己的头发,赵珅略微整理一下卫衣,两人转身准备到电梯前迎接,他走出两米发现队长还留在原地,回头呼唤:“走啊,快到了。”
“嗯。”陆信磁沉应着,单音刮过嗓子凝成不可忽视的沙哑。
他状似平静地看着窗外,裤兜里的手却悄悄汗湿一片。
陆信低头吞咽了一下,喉结滑动,姑且从刚才片刻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还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感觉。
他伸出手掌攥了攥,转身跟着队友走向电梯。
随着电梯逐步上升,五楼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呼啦啦走出来一个西装队列,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衣服,谷净维甚至拿出了最贵的定制西装,看上去人模人样的。
他笑着尽量不卑不亢地将金主引进五楼屋内,一进门,众人便与候在门口的首发队员对个正着。
陆信抬眼,和那人对视一瞬,不知为何双双移开视线,眼神虚虚划过对方的眸子,刚一错过,陆信便觉得心底猛地窜上一道难言的压抑。
真的变了。
好像长个了,和小时候不太一样。
“这三位是我们战队的首发队员,这位是赵珅。”谷净维按照几人的站位一一介绍,赵珅和姬耘规规矩矩地跟老总握手,面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心里却纷纷被这位年轻的总裁惊得脑壳一片空白。
年轻,肉眼可见的年轻,不仅如此,还帅,长这么大他们只见过陆信这么盛世美颜的活体真人,现在竟然还能在一位身价难以估量的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冲击,一时间他们都与出去迎接的员工一样,思考能力直线衰减。
赵珅还算承受力强,和这位姓范的总裁对视了那么一秒半秒的,那双黑漆漆的瞳仁里透出的深不见底让他心头一紧,之前对投资这件事本就不踏实的期望瞬间跌进浓烈的忧虑。
看起来就不好惹,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顺利过关。
轮到陆信,两人经由谷净维的介绍顺理成章地眼光交汇。
“这位是我们战队的队长,叫陆信。”
谷净维话音一落,对方伸出血管凸起明显的手送到他面前,陆信低头看了一眼,绷着神经握了上去。
温热,熟悉。
那人开口,一改面对其他人时那个一成不变的“你好”,轻轻地、坚定地叫:“陆神。”
陆信心口一顿,感受到手上细微变化的力道,配合着收拢五指,直直望着他,“范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