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唐兆宁翻了黄历,说是十日后出发。她整天都在忙碌,为去洛安做准备。
谢召玉本以为她的准备,是要准备盘缠和干粮。结果唐兆宁从早到晚拉着他干活儿,他累得苦不堪言。
小村妇的想法是,他们离开之前,得把田里的油菜全部种完。
不仅要种自家的,连爹娘家那份也得包了。姐姐身子弱,爹又瘸了腿,娘年纪也大了,她唐兆宁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得把一切安排妥当才能安心离开。
谢召玉坐在田坎上,低头看手上的水泡,“媳妇儿,你就不能出点钱找个小工帮帮我们?再这么下去,你男人都要折地里了。”
唐兆宁面朝黄土背朝天,头也不抬:“没用的东西,再让我看到你磨懒活儿,你就等着吧。”
谢召玉不情不愿站起来,拿起锄头走到婆娘身边去。
这片田原本是种稻子,现在要种油菜,就得先把剩下的稻秸秆全部挖出,摊匀晒干,再一把火烧掉。之后还得翻整土壤,才能撒下油菜种子。
连续忙活了六天,唐兆宁方带着谢召玉把所有农田都翻整完毕。
这天晚上,唐兆宁从隔壁铁柱家的田里挖了水渠,把水引到自家田里,对谢召玉说:“好了,先放水,明天我们再来撒种就结束了。”
谢召玉往她身上靠,要死不活的模样:“总算结束了,累了我半条命。”
唐兆宁愤然看他:“窝囊废,我天天都这么累,也没见我叫唤过啊。当初爹和娘都生病的时候,我和姐姐两人收了一个多月的稻子,早起晚归,从未休息过,那才叫累呢!”
谢召玉目光暗了些,握住她粗糙的手,在手背上一吻:“宁儿,是我对不住你。”
“等到洛安之后,赶紧带我赚大钱,我就谢谢你了。”
谢召玉搂住她:“嗯,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再也不会了。”
晚上,小俩口刚睡下,外头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来。
“唐二妹,你给我出来!你在我家田里挖水沟,问过我了吗!赶紧出来!”
唐兆宁躺在谢召玉怀里睡得熟,还是谢召玉把她摇醒的,“媳妇儿,外面好像人在骂我们。”
唐兆宁迷迷糊糊醒来:“别吵我。”
“你听一听,真的有人在骂我们呢!”
唐兆宁坐起来,往窗口一听,外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唐二妹,赶紧出来,你把水都引到我田里了,我还怎么烧稻秸,你得赔钱!”
唐兆宁一脚踹开谢召玉,穿好衣服跑出来。
二话不说指着李铁柱的鼻子骂:“谁说不能挖水沟了,大家都是这么挖的。而且我挖之前都和你媳妇儿说过了,她都同意了!”
李铁柱破口道:“我媳妇儿又不下地,地里的事儿都是我在管,她同意有个屁用!我不管,反正你得赔钱!”
“赔你个狗日的,上次你家老黄牛吃了我家苗子,我都没找你赔钱呢!”
谢召玉也出来了,站到唐兆宁身边,跟唐兆宁一起骂人:“李铁柱,你几个意思啊,大半夜来骂我媳妇儿?”
李铁柱一脸泼皮无赖:“哼,小白脸,你们夫妻俩就没一个好东西。赶紧赔钱,给我一百文,给完我就走!不然从今以后,你们别想从我家开水渠。”
周围邻里也起来看热闹,大家你一句我一句。
“铁柱,差不多得了,不就挖个水渠吗,至于吗你。”
“行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后还怎么处?”
“哟呵,唐二妹平时嘴巴不是厉害得很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没一会儿,一女声从后头响起来:“李铁柱,你要死哩!我说大半夜找不到你,原来搁这儿骂架来了,闲的你,赶紧滚回家去!”
李铁柱家的田和唐家的挨一块儿,平时两家因为引水的问题没少起摩擦。这不,李铁柱听说唐兆宁和谢召玉要走了,就想着在他们走前捞点好处。
平时惧内的他,这会儿跟头倔驴似的,怎么也不肯走,继续对唐兆宁喊话。
“唐二妹,既然你要算牛吃苗子的事儿,那我也得跟你好好唠唠。你男人次次去干活儿都往我家田里踩,把我家田都踩实了,这事儿怎么算?”
“你踩人家田了?”唐兆宁扭头问谢召玉。
谢召玉有点儿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没回话——他确实踩了。
李铁柱家的田地太大,两家的地又挨着。若是他不踩人家的田的话,就得绕好远的路,他有时懒得绕路,索性直接从人家的田里踏去。
“问你话呢,你踩人家田里了?”唐兆宁又道。
“嗯......踩了,踩了两三次吧。我小心着呢,没踩坏人家的东西。”谢召玉心里也没底气。
李铁柱指着谢召玉:“听到了吧,他都说他踩了!反正咱们新账旧账好好算算,把这笔账结了再走!”
李铁柱媳妇走来,在他头上拍了一掌,“让你回去,没听到是不是!”
李铁柱哀嚎着:“媳妇儿,你来评评理,唐二妹每次都欺负咱。去年她用八十文从咱们家买了个铜罐子,第二天到镇上就卖了三百文,这人奸得很!我老早就想给她点教训了!”
唐兆宁也气不过:“我能赚差价是我的本事,你自己有眼无珠,干我何事!”
两人越凑越近,眼看又要吵起来。谢召玉把自家媳妇儿拉到身边。
李铁柱媳妇儿也把自家男人拉到身后,骂他:“都多久事儿你还在提,丢不丢人。跟唐二妹道歉,然后滚回家去!”
“哼!奸商!”李铁柱也不道歉,拧着眉毛转身跑走了。
大家都散了,回到床上,唐兆宁突然哭起来。
谢召玉吓得不轻,平时这妮子也没少和人吵架,就算吵得面红耳赤,也没见她哭过。
谢召玉慌了神,把她抱在怀里,“哎哟我的乖乖,怎么哭了。你要是气不过,夫君现在就压着李铁柱回来给你道歉好不好?”
唐兆宁还是不说话。
谢召玉点起了灯,看她两眼红红的,心疼得紧,搂着她又亲又抱:“怎么这么委屈,不高兴的话,打我好不好,都哭成小花脸了。”
唐兆宁哭不是因为这场小闹剧,她只是厌恶了现在的生活。为几文钱奔波,裤脚永远沾着泥水,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半夜跟人吵架。
村头那翻不过的高山,一重又一重地压着她,她厌倦了永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她抽泣着,嚅声道:“姓谢的,去了洛安之后,你要争气点,不要再懒懒散散了。我们要赚大钱,过好日子。”
谢召玉失笑,紧紧抱着她:“好,夫君跟你保证,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唐兆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坐到谢召玉腰上,抬着下巴:“去了城里,你要是还不改掉这懒汉性子,我就让你净身出户!”
“一定改一定改,都听娘子的。”
她把他推下床,“死鬼,赶紧去吹灯。你点灯干嘛,浪费灯油,不懂事儿!”
谢召玉熄灯了,回到床上重新把媳妇儿抱在怀里。外头皎洁的月光从破损的窗子投进来,照在唐兆宁的脸上。
谢召玉低头亲怀里的人,他也在想,什么才是好日子,他的卿卿心肝想要过什么日子呢。
离回去的时间越近,他也担忧起来,她失忆后性情大变,让他捉摸不透,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开心。他也怕,怕龙椅上的那个人还放不下她......
三日后,两人终于要出发了。
唐兆宁把她养的小毛驴牵到姐姐家,“姐姐,你帮我照顾好它,莫让它驼太重的东西,它还小呢。”
即使这个妹妹三年前才来到自己身边,但唐景儿还是真心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她不知道唐兆宁究竟是什么人,竟让齐王殿下花了三年的时间,设了这么大的局,给她弄个新身份。
这是帝王家的渊源,她不敢乱问。但她知道,此次唐兆宁一走,怕是一去不回。
她也惧,怕等妹妹走了之后,齐王殿下为了埋葬这个秘密,会杀了她和爹娘灭口。
唐景儿两眼通红地把一个手镯套到妹妹手上,“宁儿,姐姐无能,你此次一去,姐姐也没什么能送你的。这个手镯你收下,若是路上盘缠不够了,就把它当了。”
“姐姐,这是你嫁妆,我不能要。”
“没事儿,拿着,这本就是姐妹镯,姐姐那里还留着一个呢。”
姐妹俩正说着话。
唐老中一撅一拐出来,凑到唐兆宁跟前,塞给她一本书:“宁儿,这是爹的传家宝,专门留给你的。你一定要好好看,用心看!”
唐母在一旁瞧了一眼书的封面——《女儿经》,板着脸道:“女儿经,哼,看这种玩意儿作甚,学那三从四德伺候人?宁儿,别听这糟老头的,别看这种书。”
唐老中对唐兆宁眨眨眼,意味深长的,“宁儿,这书啊,能保你大富大贵,一定要看!”
说着,他翻开书,这书前几页确实是女儿经。
但中间却夹杂着各种风水秘术的字段。唐兆宁随即明白唐父的意思,嘴角勾起:“爹,我会看的。”
见唐兆宁会意,唐老中松了一口气,孺子可教也,奇才,奇才!
他悄声道:“江湖元良几多见,一山更比一山高,家家自有传家术,术中骷髅出半地,汝切记不可外传。”
“爹,我知道了。”
唐老中看看四周,眼见谢召玉和那几个常见的暗卫都不在。
又悄声叮嘱唐兆宁:“宁儿,且还记得爹的几句话,盗亦有道,义冢不挖,民墓不碰,近陵莫盗。一定要记住,下地三忌,不坏棺,不毁尸......”
话还没说完,谢召玉就在院外喊道:“媳妇儿,好了没?”
唐老中一听到谢召玉的声音,迅速缩头闪到一旁。老老实实推起碾棍,低头磨面去了。
唐母方才也没听见唐老中的耳语,以为是唐老中在和唐兆宁说女儿经的事呢。
走过来对唐兆宁说:“宁儿,莫听你爹的,别读什么《女儿经》《女诫》《女训约言》这些,都是害咱们女人家的,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别信这些东西。”
“娘,我知道。”
谢召玉进来,微微对唐母和唐景儿点头:“娘,阿姐。”
唐母和唐景儿母女俩都笑不出来,也不知道,唐兆宁走后,留给唐家三口的命运如何。
临别前,唐兆宁拉着姐姐和母亲的手:“娘,姐,等我在洛安发达了,就回来接你们过好日子去。”
唐母含泪点点头:“嗯,好孩子,此去路途遥远,要保重身体啊。”
母女俩送唐兆宁和谢召玉到村头。唐老中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招来谢召玉的怒气,也不去送人家,自个儿闷头在院子里拉磨。
等到小俩口都走远了,他才迈着坡脚追过去,站在村头抹眼泪。
“唉,宁儿是个好孩子啊,可惜了可惜了。”
唐母道:“再可惜也不是你的亲女儿,她本就是凤凰,哪会一直委身在咱们这个鬼地方。”
唐景儿不解地问:“娘,你说齐王殿下费这么大功夫,给宁儿弄一个村妇的身世,这是为啥呢?”
“谁知道呢。”
一家三口回到了家中。
看到齐王殿下安排在村中的眼线还没撤走,唐母忧心忡忡,低声问唐老中:“老头子,你说宁儿走后,齐王殿下要如何对我们,会不会......”
唐老中一拍桌子:“他敢!他若是敢灭口,老子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住你们娘俩!”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村里那斯斯文文的银匠进来了。唐老中再没方才的硬气,膝盖一软跪下来。
“林大人,是我嘴贱!我该死!慧娘和景儿无辜的,她们两个弱女子定是不敢乱开腔。您要杀要剐冲我来,别动她们......”
老头惯会演戏,哭声凄惨,涕零满脸,惹得妻女二人都跟着红了眼。
林大人落座,拿起桌上的凉茶轻抿,淡声道:“放心,不会杀你们的,留你们还有用处呢。”
“何用?”唐老中的哭声戛然而止。
“日后应该会有人来查探唐姑娘的身世,你们要一口咬定,她就是你的亲女儿,是唐景儿的亲妹妹。”
唐老中连连磕头:“明白明白!唐兆宁就是我亲女儿,是我妻慧娘于仁顺二十七年八月初二亥时所生,小名怜怜,生辰八字为......”
眼看唐老中又要把以前的信息念一遍,林大人摆摆手:“行了,起来吧。”
他往桌子上丢了一钱袋子,又说:“收好。拿钱办事,若是办不了事,我就来办了你们。”
“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林大人离开后,唐老中才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啐道:“呸,狗仗人势,长那么白净,怕不是个阉狗!”
唐母拧他的胳膊:“还敢说,不要命了!”
唐老中揉揉腿,扬起下巴:“慧娘,快去数一数,看那阉狗赏了多少钱。”
唐景儿小声提醒:“爹,他不是阉人。”
“你怎知?”
“我前些日子见过他长了胡子。”
唐老中满脸不屑:“呵,那看来是没割干净,不阴不阳的,怪不得总是说话阴阳怪气。”
唐景儿耸耸肩,没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