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阿依小山提供的“一次性通关树叶”,这些警戒在寨子周围的阿佘族少年们没有跟着她多远，送她往里?走了十来米，便打了一声清亮的口哨，一窝蜂跑开了。
几乎是眨眼之间,这些身手轻盈的少年消失在密林中。
明霞看他们敏捷的动作,心有所感。
阿佘族人的寨子，能在这个时代依然保持着一份不被打扰的安宁和平静,除了地处偏僻之外,他们族人不好招惹的身手,怕也是原因之一。
明霞听游香美提过,阿佘族人性格硬直，与她们谈事?,最忌讳绕弯子玩心眼,一旦被他们发现欺骗和蒙蔽，他们不仅会集结族人讨回公道,还?会将人一辈子列入整个族寨的拒绝往来户范围。
得罪一个阿佘族人，就是得罪整个阿佘族的寨子。
明霞快步往阿依小山父母的家走去。
阿佘族人有自己的语言,当然,因为外出采买交易的需要,也有一部分人能比较熟练的掌握附近村落的方言。
明霞穿着土布衣衫，背着一个大竹篓，走进泽丽寨,实在是太显眼了。
那些穿着阿佘族特色裙衣的妇人，老老少少，都用好奇地目光盯着明霞。
若是明霞的目光看过去，便会收到她们友好灿烂的大笑回应。
明霞一路直奔，找到阿依小山家,正好看到阿依小山的娘穿着一件后背绣着数朵大花，脚边放着一个木桶，勤快地将木桶里?的衣物晾晒到竹竿上。
她衣衫上的刺绣图案是明霞一路走过来，色彩最丰富好看的，不过，即便如此，细看花朵和树叶上的线条，明显有一些磨损。
明霞用生疏的阿佘族发音，喊了她一句姨。
临时抱佛脚学到的阿佘族语言不多，两三句就把明霞底子掏光了。阿佘族的语言发音方式与明霞熟悉的普通话，以及明小丫习惯的铁屋村方言截然不同，念着很是饶舌，明霞还?是用汉字注音的方式，囫囵记了几句。
不过，好在阿依小山的父母年轻时经常去白山镇卖苦梨膏和苦梨干，女儿又与铁屋村结亲，所以他们还是能够与明霞交流。
阿依小山的娘听到唤声，疑惑转身，看到明霞朝她招手，眼中立刻流露出惊喜，不过，待她发现明霞身边并没有自己女儿，顿时变得困惑。
她用不太熟练的铁屋村方言，磕磕巴巴地询问明霞说道：“阿依小山，她，她呢？没一起回来吗？”
“姨，这次就我过来，不过阿依小山让我给你和叔带了些东西，我现在给你。”明霞放缓语速，慢慢地说道。
阿依小山的娘认真听了半天，等明霞重复一遍，才恍然大悟，热情地拉住明霞的手，说道：“进屋里?，进屋，我们，屋里?说。”
明霞刚跟着进屋，阿依小山的娘就热情倒水招待她，明霞也没客气，谢过之后，接过她递给她的土陶碗，一口气把水喝光了。
实在是走了大半天的山路，随身带着那竹筒水，还?不够她润喉。
喝完水，明霞放下身后的背篓，从里面掏出几个粗布包扎起来的布包。
“这是阿依小山托我带给你的。”.
阿依小山的娘很高?兴，她个头矮小，但?脸上精气神特别足，笑着接过包裹，连连向明霞道谢。她也没有避讳，直接在明霞面前打开女儿送来的包裹。
这时，一位脸色红润，体态微胖的女子走进来，有些害羞地看了明霞一眼，喊了阿依小山她娘一声。
明霞目光落在她的衣服上，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姿态明显是孕妇。她的衣服上绣着两只虎头虎脑的小老虎，它们憨态可掬，举着胖乎乎的爪子，闹着它们中间的小球，从细节看得出绣工的技巧很不错。
不过，有些不太协调的地方，是衣服上的老虎，是红黑色的，而且，无论是红色还是黑色的绣线，颜色似乎并不太均匀。
因为明霞这次来泽丽寨的目的，就是为了用虚拟网络购物平台的廉价绣线交换生活必需品，所以她格外注意她们身上的绣图。
阿依小山的娘将明霞送来的包裹打开，将其中两包递给刚进门的女子，她先用阿佘族语言说了一句，再不太流畅地发音对明霞说道：“我们寨子没有盐，要去山外面买，阿依小山有回来，就让她带回来。还?有那两包，是阿依小山特意帮她弟妹妹买的细棉布，给要出生的娃崽子用的，我们自己可织不出这么细的布。”
明霞耐心听着阿依小山的娘说话，一直等她处理完手上的东西，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我上次来得时候，听你说寨子里?缺好看颜色的绣线？”
阿依小山的娘听到明霞的话，微微愣了一下，低头摸了摸自己袖口上的嫩绿色的花草绣纹，叹了一口气，说道：“以前不缺的，现在跑到很远的镇子上托人买，都带不到好的绣线了。你看我们寨子里?的那些青年仔们，身上除了红色，就是黑白色，最多还?有那种深深的绿色，还?比不上我们老骨头身上的衣服呢！”
阿依小山的母亲，说起如今山寨里?使用的绣线颜色，一脸特别嫌弃的模样。
明霞上次从阿依小山的口中了解过，泽丽寨的阿佘族人一生可谓与衣服上的刺绣紧密相连。从出生满月，成年结婚，生子过寿，最后死亡入土，都有特定的绣图相伴。
就像明霞第一次来泽丽寨时，阿依小山她娘身上穿得那身绣着火凤凰的衣服，是她娘生下阿依小山时做的衣服。
每一件衣服上的绣花，对阿佘族的族人来说，都是自己过往生命记忆的留存。
明霞掀开竹篓的盖子，从靠角落的地方，取出一个绿叶包。
绿叶作为外包装，对还没有塑料使用的明霞来说，是方便又环保的选择。
宽厚的树叶，小心地包了三层，等他最后一层打开，阿依小山的娘忍不住惊呼一声。
里?面是一束束并排摆放整齐的绣线。
明霞仔细看着阿依小山母亲的表情，发现她瞪圆了眼睛，屏住呼吸，像盯着一块金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些绣花线。
明霞的资金不多，所以综合考虑，选择皆是那些明亮又绚丽的绣线颜色。
“啊！”另一声惊呼响起，去而复返的年轻女子捂着嘴，两眼发亮的盯着明霞手里?的绣线，口中喃喃自语着明霞听不懂的话。
如果让明霞描述一下，这位似乎是阿依小山弟妹的阿佘族女子，脸上的表情与明霞当初工作室姑娘们在某位男闺蜜的直播间里，听到那句“Oh！mygod！”的表情如出一辙。
明霞试着给她们介绍道：“这是明黄色，这是黄绿色，这是丁香紫，这是天空蓝，还?有很多种颜色，你们看看喜不喜欢？”
这些明亮艳丽的颜色，用自然传统的植物染料，是很难染出这样的色泽。
阿依小山的母亲视线还舍不得从明霞手上的绣线上离开，她听到明霞的话，目光来回在明霞和绣线之间，问道：“我好久没看到这种像太阳一般耀眼的线了。”
阿依小山的弟妹不太擅长铁屋村的方言，急急忙忙地比划了几下手，然后对阿依小山的母亲飞快地说着什么。
“这是我去别的地方弄来的，数量其实不太多，我想用它们换一些东西。”明霞说道。
“明白了明白了。”阿依小山的母亲轻轻拍了拍媳妇的手，让她不要着急，给明霞又倒了一碗，说道，“可以换的，可以换的，以前我们还特意到镇子上换呢！那时候的线，可没漂亮，可没你手上漂亮。”
不知是否说多了话，阿依小山母亲与明霞的交流也流畅许多。
“姨，你们挑吧，看看喜欢那些颜色？”明霞手里?的绣花线颜色数量都不少，这得归功于前些日子拼了老命的挑水灌溉，她的虚拟购物平台的私人空间了攒了不少劳动值。
“你，要换点什么？”阿依小山的母亲看了一眼，却没动手，而是先问道，“听说你们外边都是用票子什么的，我们寨子里?是没有的。”
明霞想了想，把自己先前盘算的东西列出来。
“阿依小山说阿佘族有一个寨子，擅长打生铁，我想换个铁锅。还?有油泡子果和粮食，我能换多少是多少。”明霞也不忸怩客气，直接了当地提出自己的需求。
如果从单纯从价值来看，阿佘族的苦梨膏当然是最佳的交易物。
不过，明霞更需要考虑到现实需求，比起从泽丽寨换取苦梨膏，再跑到白山镇卖给供销站，再去买需要各种票据的生活物资，当然是直接从泽丽寨获得急需物品更省时省力。
明霞既然赶大半天的山路跑泽丽寨来交易，自然已经从阿依小山那儿打听好，她能从泽丽寨这儿兑换到最划算的必需品是什么。
泽丽寨算是山区中的山区，缺少干净清洁的食盐，倒是有一个寨子似乎守着一处不大的铁矿洞，用最原始的方式锻造之后，可以作为简易的炊具，比明霞目前使用的陶土罐子导热效率高?多了。
有了更好的导热炊具，她们每顿饭使用的木柴燃烧物就能减少许多，大花她们捡拾柴火的压力减小，每天能节省下许多时间。
虽然较为原始的锻铁作坊制作出来的铁器比供销站里?凭钱票换到的品相差了许多，但?明显更实惠廉价。
还?有粮食，以她们家的人口情况，囤再多的粮食，她也不嫌多。
至于油泡子果，根据阿依小山说，泽丽寨粮食或许会紧张，但?每家每户每年从附近山头采收的油泡子果，一定都有富裕。
泽丽寨外围的树林虽然被一圈又一圈的苦梨树包围起来，但?在苦梨树林东面和南面，却有好几片油泡子小树林，加上附近山头零碎碎生长的油泡子果树，每年所产的油泡子果，足够泽丽寨的阿佘族人每家每户拥有比其他人更充沛的食用油。
明霞想，这大概也是泽丽寨生活的人们，气色明显比铁屋村和白山镇居民更好的原因。
在铁屋村，即便某一户人家捡拾到了大量的油泡子果，也只会给自家留出基本用油保证，剩下的油泡子果则会运到镇子上卖给供销站。
泽丽寨的阿佘族人，因为拥有苦梨膏和苦梨干这两种更有价值的产品，所以很少人会千辛万苦将油泡子果背到镇子上卖钱。
没有拿出去卖钱，自然自己家吃得就多了，寨子里?生活的人们油水充足，自然气色就好了。
阿依小山将这一情?况告诉明霞，也是看她们一家五口子日子不易，饮食太清淡了。就算煮野菜，若是加点油花，也比清水好吃点吧！
阿依小山的母亲听到明霞提出的条件，惊讶地说道：“你不要换苦梨膏吗？我们以前都是拿苦梨膏去山下换绣花线的。我知道，下个月准备结婚的阿依蓝实，就从白山镇里?买过外面的铁锅，又轻又薄，比宝多寨打的老铁好多了。”
宝多寨就是阿依小山告诉明霞守着一处矿洞的阿佘族寨子。
泽丽寨祖祖辈辈都制作苦梨膏和苦梨干到外面贩卖，换取山里?无法自给自足的必需品。阿依小山她娘掌管家里?的事?务几十年，自然知道比起铁锅油泡子，明霞用绣花绣交换苦梨膏才会获得更高的回报。
明霞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家的情?况，解释道：“弄来这绣线，也不是要赚多少钱，就是家里?的孩子多，都还小，缺油少吃的，想让她们吃好点。而且我反正都要来寨子里?打听我家小闺女的消息，正好把这些绣花线拿过来换点东西。”
“不容易，真不容易。”阿依小山的母亲很能体会到明霞的艰难，眼眶微微湿润，给明霞又倒了一碗茶，才转头对儿媳妇说了一串话。
肚子隆起并不算太高的女子，走路还?是挺利落地，她听完自家婆婆的话，露出特别高兴的笑脸，猛地点点头，
也就是明霞喝一碗水的功夫，就看到她抱着一筐子圆圆的褐色果实走进来。
果实的模样，跟大花上次山上捡来的油泡子果一模一样。
从个头和果实饱满程度上看，阿依小山母亲拿出来得油泡子果更胜一筹。
至于明霞想要的铁锅，阿依小山的母亲给了她两个选择。
如果想要向宝多寨订做新铁锅，那需要等下个月宝多寨里的阿佘族人出寨换日常用度时，才能得到新锻造的铁锅。
除此之外，阿依小山母亲知道阿依蓝实家，有一口旧铁锅，前阵子他们家换了新锅，如今的旧锅放在木柴间里，让她去说说，估计可以换给明霞，价格大约只需要新锅的一半。
明霞考虑片刻，然后请阿依小山的母亲帮她打听打听，如果能用，她并不介意新旧。
阿依小山的母亲很爽快应下，快步跑出屋子，一会儿工夫，就带来一位穿着靛蓝色阿佘族裙服，裙摆绣着一片红色五瓣花的中年女子。
不知道是不是阿佘族人特有的气质，以及坦然态度，他们无论老少男女，无论年轻年长，所穿衣服刺绣多么艳丽，都不让人觉得艳俗违和。
她手里?拎着一口大锅，不时有白灰从铁锅里?抖落下来。铁锅锅口很大，明霞端起手臂也无法环抱，目测锅壁厚度比明霞以前见过的大铁锅厚多了，看起来沉甸甸的，那分量货真价实能当盾牌用。
锅是一口好锅，里?面的白灰也不是弄脏了。阿依小山的母亲解释，它们是一种山草晒干烧成灰，放在铁锅里?养锅子。
明霞将自己带来的所有绣花线都拿出来，让她们随意挑选。
色彩鲜艳明亮的绣线，并排放在一起，在场的三名阿佘族女子，无关年龄，都双眼发亮，凑在一起，用明霞听不懂的阿佘族话，飞快地交流着。
不过，明霞能猜到她们谈话的内容，大约是对绣线的颜色进行分配。
话虽听不懂，但?明霞在一旁还?是能观察出几分内容。
就比如，偏红色系的绣线，她们落在上面的目光很快，而浅蓝和浅绿这一类的绣线，她们在分配的时候气氛平和，表情很轻松就将蓝绿色系的绣线分配完成了。
可是，当她们分到黄色系绣线的时候，三个人之间的话特别多，阿依小山弟媳妇和刚来的大婶表情都激动起来，说了一大堆话，才看到阿依小山的弟媳妇心满意足地拿走所有明黄色绣花线，而另外几束金黄色绣线。
至于搬铁锅来的邻居家大婶，有点遗憾地把剩下的金黄色绣花线拿到自己这边。
她们分配好绣线之后，阿依小山的妈妈换成明霞熟悉的语言，跟她交流起交易的价格。
明霞在来泽丽寨之前，是提前做好功课的。多亏了阿依小山的帮忙，明霞对交换的价格，是有一定估算的。
如果还?用上辈子的思维来看待这场交易，明霞一定会觉得用这些轻飘飘的绣花线，换一口沉甸甸的大铁锅，以及一筐子的油泡子果，怎么看都是不公平的交易。
但?是，跟阿依小山聊过之后，明霞才隐约理解一点彩色绣线在阿佘族，尤其是泽丽寨这个地方的重要地位。
在泽丽寨，无论是婚丧嫁娶，成年过寿，或者普通的日常生活，在衣服上刺绣图纹，是非常重要的仪式。
这十年间，难以买到合心意的绣花线，已经是许多阿佘族人婚丧嫁娶各类仪式中的心病。退而使用并不合适的绣花线让他们生命中的重要仪式，都免不了几分遗憾。
而明霞急需的大铁锅和油泡子果，他们要弄到却并不难。
明霞心里?暗暗觉得绣线与铁锅油料果实的难以等价，与之相反，在阿依小山母亲等人的心里?，她们还?觉得明霞亏了，自己占便宜了。
双方都满意的交易，很快就能达成共识。
明霞这次带来的所有绣花线，都被这三位年龄相差颇大的阿佘族女子给包圆了。作为回馈大客户的福利，明霞将大花编制的草叶蝴蝶分别送了三只给她们。活灵活现的蝴蝶，还?带着新鲜草叶的嫩绿，虽然是大花练手之作，细节处有些小缺憾，但?她们也不介意，欢喜地收下明霞的礼物。
那位邻居阿婶在离开前，还?用很不流利的方言磕磕绊绊地询问明霞，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寨子，她想订十束明黄色的绣花线。
明霞也没法给她确切的答案，只能模糊地说一两个月之内。
以物易物的交易完成之后，明霞一边将换来的油泡子果放入自己的竹筐中，一边与阿依小山的母亲聊起了上次请他们帮忙打听她小闺女的事?情?。
阿依小山的母亲上次就听过闺女的交代，有别的寨子来泽丽寨，或者是泽丽寨的族人去别的寨子时，都有留意打听。
不过，让明霞失望的是，在阿依小山母亲这儿，她并没有得到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