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霞的话,无论是对明小丫的亲哥还是面前这位亲娘来说，都显得异常冷漠无情，明晃晃地表达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抱着明黑牛哭嚎的明小丫亲娘听完她说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她颤抖地抬起手,指着明霞的鼻子，先用铁屋村的方言骂了一堆不堪入目的脏话,最后才似哭似笑地说道，“你别想，你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从骨头都我给的，你不认亲爹娘亲兄弟，做梦！”
“行呀，”明霞玩味地笑道,“想当爹娘兄弟，血脉亲人，这可是你说的,我今晚就领了大花三姐妹,去娘家吃穿住了，反正也是你身上的肉,顺便帮我多养三块肉，想来也不是个事！我也不嫌弃娘家穷,反正总比我现在有上顿没下顿的强。”
“咳咳咳，”不知道是脑回血还是被明霞的某句话惊吓，经不住锁喉晕过去的明黑牛居然转醒，面色难看，猛地抓住他娘的手腕,瞪眼拒绝道，“明小丫可是净身被赶出游家，一点丁东西都没拿，你可不能让她回来！”
明黑牛说话的时候，是一个眼神也不敢看明霞，身体保持着避开的姿态，尽可能距离她远点。
窒息感，是极其接近死亡的一种体验。
没有体验的人，是无法明白那种身体完全失控，生命在快速流失，眼睁睁无力跌向死亡深渊的感受。
无法呼吸的阴影，让这个从未将明小丫放在眼里的村夫，终于明白了恐惧这个词。
他看似嘴硬，其实身体的本能，很诚实地表达出了他内心的恐慌。
像明小丫她娘这样终日在灶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琐碎的村中老妇，与人交流也多是道人短长，要指望她思考更深更广的问题，是完全不可能的。
她被明霞前后两句截然相反的两句话弄得有点发懵，她不太明白，怎么明小丫前一刻还在说断绝关系，马上又改口说住进娘家。
尚未琢磨透怎么回事，又听到儿子在耳边嚷嚷，明小丫的娘终于憋不住自己的想法，冲着明小丫振振有词地说道：“回娘家是不可能了，没听说过嫁出去的女人回娘家住的，晦气，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找个男人那要怎么活下去？”
果不其然，刨根究底，这些人的想法也就是那样。
“怎么，我找什么男人？”明霞脸上的笑，透着几分诡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老妇人。
明小丫的娘被她一问，早就在心里盘算了许久的想法，立马脱口而出，语气也变得亲昵起来，说道：“六丫头，娘给你相中了一个男人，能吃苦能干活，也不像游全树那样到处往镇子上跑，你嫁过去，就是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单纯从字面上来看，这是一位替女儿考虑的母亲说的话。
但这一字一句底下隐藏的内容，可未必那么光明磊落，阳光下的湖底，也会潜伏着食人鱼，明霞若是真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儿，那就是脑壳出毛病了。
“那大花她们怎么办？”明霞对明小丫她娘所说的男人没有半点兴趣，只是问了一个关心的问题。
“那是他们游家的种，跟你有什么关系！？”明小丫的娘一脸诧异地说道。
明霞冷笑一声，终于没有了与她交流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道：“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以后一个字也别拿出来说。当初拿明小丫给这个怂货换媳妇的时候，明小丫跟你们这辈子就两清了！现在还想再卖一次？可打得好算盘。”
明小丫他娘穷嚷嚷在行，但哪里比得过明霞的牙尖嘴利，被她用话一堵，一口气闷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明霞也不等面前这两人回话，继续警告说道：“前面那些话，你可以不记住，不过，你就记住一点，我现在脾气不好，非常不好，惹我一次，我就跑到村西把你们家的破房子拆了。惹我两次，我就往你们那破屋连着倒七天的大粪，惹我第三次，我就把你们自留地的瓜瓜菜菜全都拔了家里的鸡鸭一刀割了。这三次过了，那我也不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就等着我半夜拎着刀子过去，一个一个割脖子。”
看见动静，过来看情况的明发云，严兴和李源明一字不漏地把明霞的话听进去了。
最藏不住心思的李源明小民警嘴角微微发抖，下意识身体往后一避。
他可完全没想到，刚才那位满脸感激，一直感谢他们帮她找到孩子的大姐，居然有这么凶残的一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太可怕了。
严兴和明发云都是见过场面的人。他们并没有对明霞的话大惊小怪。
一个被赶出夫家，独立门户拉扯着三个女儿，还能努力把丢失的孩子找回来的女人，若是没有几分泼辣狠厉的劲头，那可不就被人欺负到头上了。
乡野村落，可不是平静世外桃源。
那些人与人之间该有的弱肉强食，甚至比城市里更直白赤（）裸。
明霞的话，仿佛是一把匕首，在明小丫她娘和她哥心头上，不断插进抽出，血淋淋没有半点遮掩。
他们不是因为亲人反目而心痛，而是被明霞太过明确的威胁给吓得。
明霞把话撂完，阴恻恻朝他们俩人撇了撇嘴，转身，看到周遭的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却没人敢上前搭话。
事实上，令人生畏，真是明霞的目的。
她虽然长期练习柔术，在铁屋村任何一个人跟她单枪匹马对峙，她都不在怕的。
但是，柔术也有弱点。
她最怕几个人一拥而上，双拳难敌四手，一旦陷入被围攻的境地，被制服之后，她再怎么能打，都能以脱身了。
她一想到明小丫娘家所打的主意，立刻先发制人，在他们尚未组织起多个人对付她的时候，先用类似同归于尽的狠话，把他们唬住。
走到严兴和明发云身边，明霞面色缓和，朝他们点头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直入主题问道：“严队长，你们什么时候回白山镇，我跟你们一起出发去接孩子吧！”
“我们要把一部分材料手续送到红旗农场，我们可以在靠近铁屋村的那块很像乌龟的石头那儿碰头，我们大约要三个小时之后到那儿。”严兴说道，他的手上有一块看起来不太新的银色手表，这在这个时代，比几十年之后的小汽车还罕见。
“好的。”明霞没有手表，不过她估算了时间，三个小时很充裕，足够她跑回一趟山上，通知大花她们自己的去向，并前往严兴说的地点。
“诶，”明发云摸了摸自己的旱烟，看了一眼明黑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这去的路上，有严队长跟着，可到时候回来，就你和孩子，路上不方便，等会儿我喊游姐跟你一块儿过去吧！”
明霞想了想，没有拒绝。
从铁屋村赶往白山镇的路途太长，她就算走过两遍，也不敢说完全熟悉了情况，此时并非逞强的时候，请游香美帮忙，是最好的选择。
明发云跟明小丫是远亲的关系，但他这些日子比较关照她们母女几人，关键原因可不是因为这层亲戚关系。要不然论关系，明小丫她爹娘跟明发云关系更近一层，也没见他帮他们说话。
最初看不过眼，怕明小丫带着三个孩子活不下去，后来自家老伴日常絮叨着要让他留意着大花那三个孩子，一直到最近，他看明小丫离开游家之后，眼见着脑子清明，性格果断，还是个知道分寸感恩的人，所以明发云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明霞。
他们商定好安排之后，各自散去。
看到明霞离开，才有看了半天热闹的村民，嘴角咧笑，幸灾乐祸地凑到明小丫她娘和亲哥旁边，把大家说明小丫会请神的事情，天花乱坠的说了一遍。
说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把明小丫她娘和亲哥都给说懵了。
明小丫的娘在住在村西，那边位置低，容易积水，地形也不好，铁屋村最穷的几户人家，就住在村西。
一个村庄如果也有鄙视链的话，村西几户人家的地位，也就比老猎户的破屋子高一点儿。
那些明小丫身上偷偷流传着的神婆传说，还在一个小范围传说，在今天之前，暂时还没传进明小丫她娘的耳朵里。
要不然，以这位老大娘很容易被迷信观念洗脑的智力水平，是万万不敢找请过神的明小丫麻烦。
听到明小丫请神上身的事情，明黑牛和他娘恍然大悟，他们给明黑牛被明小丫制服，并晕过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说嘛，以明小丫的身子板，怎么那点儿功夫，就把黑牛给撂倒了？
肯定是请神来帮忙了。
这个解释，也并没有让他们好受一点，甚至往深里一想，明小丫最后的警告，也真不是说着玩的。
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下，明小丫的娘搀扶着脚还有点发软的明黑牛，愁眉苦脸地往村西的明家老房子走去。
明霞一路小跑着上山，快看到自家暂住的屋子时，她气沉丹田，放开嗓子，对着山周围大喊道：
“大——花——！二——花——！回——来——！”
这是通讯全靠吼的时代。
明霞连着吼了三遍，终于从一个方向传来大花还带着童音的回应。
“好——咧——”
大花二花答应过明霞，她们不会跑到太远的地方去。
现在能听到回应，她们的位置确实就在附近。
她们母女四人，在院子前碰头。
明霞把找到四丫头的事情，现在要去接人的事情，跟她们说清楚了。
她前两日，其实也已经把自己去寻找她们小姐妹们的情况，说过一次。
二花和三花对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整日稀里糊涂跟着姐姐们瞎跑的三花，可能还不太明白明霞话中意思。
二花是能明白话的，不过她对于被找到的妹妹，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只是学着明霞往日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只有大花，她的表情更为复杂。
明霞并不知道，大花是看着她奶把四丫头抱走的。
两年之前，大花悄悄等着她娘生娃。在这段时间里，她听到她娘的哭嚎，也看见她爹游全树生气地摔门离开，更注意到了她奶一个人抱着那个刚出生的妹妹离开。
当时，她还尝试追上去。
只不过，那时候已经好些天没吃太多东西的大花，根本追不上她奶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
那天，大花在村口的老树背后，躲了一整天。
直到看到她奶拎着一串猪肉回来，而那个被她带走的妹妹，从此不知所踪。
正是那天所看到的事情对大花来说太过深刻，所以听到明霞说找到四妹的时候，大花跳了起来，冲到明霞身边，抱住她的大腿，满心期盼地仰头看着明霞，不断重复地问道：
“真的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她真的找到了？”
“是的，白山镇的警察叔叔帮我们找到你们四妹，不过小五还没找到。”明霞蹲下来，平视着大花，坚定而肯定地说道，“我今天就去接她，今晚赶不回来了，交给你一个任务，今晚照顾好二花和三花好吗？”
“可是，”大花还是难以置信，她喃喃地说道，“村里头丢掉的娃娃，从来没有被找回来。”
“因为没有人想去找。”
明霞站起来，拍了拍大花的小脑袋，开始收拾路上需要的东西。
大花垂着头，独自思考了一阵，然后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抬头时，脸上露出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
“娘，你放心接人去吧，我会带着二花三花。”
“嗯，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明霞停下手中的动作，冲着大花竖起大拇指，称赞道，“真棒！”
大花羞涩地笑着。
二花先前的话没听明白，这句话倒是听进去了。她立刻跑到明霞身边，非常认真地说道：“娘，我会钓鱼，会养虫子，还会生火烧水做饭，我也很棒！”
“……”
不患寡而患不均。
她要当个公平公正的老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