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京中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润得人骨头都软了几分,明溪趴在窗前,指尖缠绕着玉佩红绳。
明眼人都已瞧出太子的意思,他属意的太子妃是秋家独女。
秋将军本就和陛下同心同德,是从封地一起走过来的情分,从不逾矩。他数次出征,大胜归来,在民间也有好口碑。
他的独女自幼循规蹈矩,端庄温婉,遇顾泽攀咬,依旧能条理清晰地为自己辩白,当的起未来国母的重任。
各家仔细思量一番,也就不动再争太子妃的念头,寻思着从太子良娣上争一争。
这些传言明溪听过一些,没有多大反应,一笑置之。
凭话本里太子因秋婉去世,悲恸病逝,她就知道没有人能争得过她。
除非她自己不想要。
正想着,太子身边的阿碧捧着一个木盒缓缓走来。
阿碧停在明溪身前,边说边将木盒打开:“殿下近日得了一方上等好砚,知道小姐善书画,特差奴婢赠与小姐。”
明溪瞥了眼盒中砚台,吩咐竹清将砚台带下去入库,一面笑道:“多谢殿下好意,细雨绵绵不好走动,待雨过天晴,我再亲自上门道谢。”
阿碧垂首道:“殿下早知小姐会这般客气,特有一句话说给小姐听。”
“婉婉与我,不分彼此,无需多言。”
心底默默将这句话回味一遍,明溪嘴角的笑容越发甜蜜:“好,我记下了。”
突然,阿碧上前两步,靠着明溪的耳朵低声道:“殿下知晓小姐厌恶顾公子,特命奴婢来知会小姐一声,抚远侯府所欠户部款项已经查清。
“除此外还查出侯府欺乡霸邻,结党营私的罪状,内里大致判下来,最轻也是夺爵赐死。”
听到此话,明溪心头畅快,受连日阴雨影响的阴霾一扫而空,春雨润软的骨头也都硬起来,平白无故多了好多力气。
话本里靠吃绝户延续荣华富贵的抚远侯府终于没落,顾泽连侯府这个空壳子都没有,还有什么本事能挡下她的怒火。
送走阿碧,明溪估摸着小翠没几日就要来求她,吩咐兰香取来好生收好的红宝石钗。
抚远侯府的主人是抚远侯,不是顾泽。
纵然抚远侯如何结党营私欺乡霸邻,欠户部税款,罪都有抚远侯顶着。
这些罪不至于真要了顾泽的命,也不至于能让顾泽真正落魄到泥泞里,可以任由她拿捏。
而设计杀害杜小将军意义可就不同了,杜小将军年纪不大,却是真正上战场与外敌厮杀过,封了官的青年才俊。
私杀朝廷命官,那便是与国朝做对,天子容不下他。
追究其根源可是能牵扯出顾泽对阳华的龌龊心思,皇后此生唯阳华一女,皇后亦容不下他。
他本就算计了她,太子更是容不下他。
天下最有权力的三个人都容不下去,他必死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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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三日,抚远侯的案判下来,赐死抚远侯,侯府其余人等废为庶人。
侯夫人听闻此事,自请下堂回了娘家,撂下一个烂摊子给顾泽,从前母慈子孝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她这“婆母”在荣华富贵尚能保留的前提下能当好一个好主母,好妻子,好母亲,一旦没了荣华富贵,她遛得比谁都快。
那时秋婉还没带着将军府万贯家财嫁过去,这位后来号称愿用己命换孩儿命的好母亲,可是连后路都想好了。
只是后来秋婉带着万贯家财嫁过去,侯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才安心待在侯府,扮演贤惠主母,慈祥母亲。
没等明溪从喜事中缓过神来,登闻鼓的鼓声惊破京城春雨的缠绵,也惊碎将军府的清静闲逸。
京郊兵营校尉陈立之妹陈氏敲登闻鼓,状告秋将军替老友杜将军泄私愤杀其兄陈立。
“荒唐!”明溪将茶杯掷到地上,从来没见过小姐发这么大的火,竹清等一干婢女连忙跪下。
石先跪在暖阁外,沉声道:“陈校尉之死涉及军中,大理寺领皇命扣下方下朝回府的将军,具体事宜得等大理寺查清后才可判定。”
明溪一听秋将军被关入大理寺狱,连披风都来不及披,提起裙角朝雨中奔去,不成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怕,没事的。”来人将明溪搂在怀中,用坚实的臂膀将心碎的人托起。
明溪抬起头,泪眼婆娑:“爹爹不会做那样的事,爹爹也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心上人眼角挂泪,煞是楚楚可怜,太子心一紧,连忙安慰道:“秋将军大智若愚,陈氏控诉理由太过牵强。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受人指使故意攀咬,秋将军定能平安归来,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爹爹已经被关进大理寺狱,万一他们对爹爹用刑,那可怎么办?”
自古屈打成招造成冤案不知有多少,明溪自不会认为秋将军会在严刑下承认罪责,她担心的是秋将军的身体。
秋将军已是不惑之年,数次征战沙场落下一身伤痛。
大理寺狱的日子不好过,要是有不长眼的对秋将军动刑,他日就算还人清白,也还不了他一个康健的身体。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刑,”太子将下巴抵在少女的头顶,少女的颤抖也随着下巴传遍他的全身,“父皇亦不会允准他们用刑。”
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拥她入怀,他会用他的臂膀为她撑起晴空万里。
“秋将军护国护民,天下百姓看着,那些个腌臜之人想要动他,也要掂量自己能不能承担天下人的怒火。”
在他来的路上已听闻有百姓为陈氏诬告秋将军一事火烧陈家,那烟在雨中飘了好久,围观众人拍手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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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怕明溪想不开,阳华和唐听澜两人守着她整三天。
三日中,明溪也在两人的陪同下,去大理寺狱见上秋将军一面。
除却活动地方小了点,秋将军没受任何刑罚,反倒是一个劲儿劝她宽心,安心在家中等他便是。
三日静心细想,陈氏诬告一事在明溪心中有了头绪。
这陈立自然是死了,被人割断喉管扔在小巷里,失血过多而死,死前用随身的匕首在青石板上刻下一个秋字。
陈氏的状词里说秋将军曾几次打听最后与杜小将军饮酒的校尉,定是对老友之子心存怜惜,将杜小将军的死因牵连到她兄长身上,故而杀之。
细细想来实是说不通,一来喉管断裂之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在青石板上刻下一个秋字。
二来杜小将军故去多时,秋将军若真因此事连坐陈立,那他早该在打听出与杜小将军饮酒之人后的些许时日便动手。
三来秋将军位高权重,真要杀一个校尉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多少,根本无需亲自动手。
她看过话本,知道杜小将军不该在那个时候死去,然而偏偏杜小将军就在那时死去,还是醉酒跌入护城河而亡。
除了顾泽,没有人能改变杜小将军的命运,杜小将军死在顾泽手上是无疑的事。
顾泽……脑海里蹦出这个名字,明溪顿时豁然开朗。
贼心不死的东西,想必是因为吃绝户不成反被羞辱,他故意设计报复将军府。
可惜他现在一没钱财,二没权势,做局时顾不上许多,破绽百出。虽不能让将军府伤筋动骨,但着实真切地恶心了她一次。
“小姐,小翠跪在后门说要赎罪。”兰香靠近明溪耳语。
明溪莞尔一笑,低声道:“带她去暖阁。”
明溪反复重申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做出傻事,在阳华和唐听澜狐疑的目光中将两人送出府,转身朝暖阁走去。
才踏入暖阁,不知是秋将军入狱给了小翠底气还是怎的。
她口中念叨着要赎罪,下巴却始终扬起,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明溪,眼眶里甚至蕴含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明溪坐在紫檀木椅上,气定神闲:“你说要赎罪,赎什么罪?”
小翠说道:“从前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被顾泽蛊惑背叛小姐,”她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衣裳,语气略微哽咽,“从前我只当他真心爱我,谁知他原是想借着我攀上小姐。”
“那日小姐送奴婢给他做妾,奴婢心里高兴极了,怎料待奴婢至侯府后,顾泽竟然想要掐死奴婢。”
“而后虽未要奴婢性命,却是动辄打骂,每每夜里又将奴婢当做小姐来侮辱,奴婢……奴婢这满身伤痕皆是他……”到最后小翠泣不成声,再没有最开始的趾高气扬。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竹清看着小翠身上的青紫伤痕满是不忍,就连被她划了一钗的云梅都惊呼一声。
女子本就难过,为奴为婢的女子更是贱命一条,小翠咎由自取不假,顾泽不是个东西也是真。
明溪手中把玩着红宝石钗:“你可认得这支钗?”
小翠看了眼,说道:“见过,奴婢记得小姐簪过,好像是阳华公主的物件。”
提起阳华公主,小翠蓦地想起夜里顾泽将她下半张脸蒙起来,只深情地盯着她眼睛时的模样。
顾泽酒醉后说过她的眼睛像极了阳华公主。
明溪略微停顿一会儿,挥退暖阁里的众婢女后,继续说道:“此物本为双,一支作为彩头由杜小将军得了去,另一支则被赠与唐家大姑娘。”
“杜小将军突然醉酒落水,你的眼睛又像极了谁,陈立究竟为何离奇死亡还需要我一一讲来吗?”
从她让爹爹打听和杜小将军饮酒的校尉时,她便有过怀疑。如今看来,她的怀疑不无道理。
小翠接过明溪掷下的红宝石钗捏在手中,怨恨在一瞬间迸发而出:“奴婢明白。”
明溪知道那怨气不是冲自己来的,浑然不在意:“你打小跟着我,略有些小聪明。”
“奴婢知道该如何做,绝对不会牵扯出小姐,”小翠迟疑了一下,“只是……”
明溪懂她的意思,莞尔一笑:“我许诺你日后衣食无忧,顾泽活多久,你便活多久。”
犯了此等大罪,顾泽必死无疑。小翠不免抬起头望向明溪,只见素日温和的她眼中渗出凛冽寒光,不禁打了个摆子。
“他不会因为此事获罪至死。”
她改变主意了,她不要他这么容易的死去。
国朝传统,太子成亲,大赦天下为太子夫妻祈福。
他会活着,在她的关照下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