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懿欢顿了顿,他指得正是自己。
她那口气终于喘匀了些,他选自己,那说明,他没有瞧出她花懿欢来。
明明他认不出自己是最好的,可她心头又开始忍不住想,那种事都一起做过了,现在他竟然认不出自己。
其他人很快走掉,殿中只留了花懿欢一人。
高徐适时问道,“以后,便多仰仗大人了。”
花懿欢想起方才,她在殿外等候时候听见那群人讨论的话。
想了想,花懿欢还是开口道,“自古长生之术,本就虚无缥缈,陛下往后,还是不要执于此道的好。”
自古死在这上头的帝王将相,还少吗?
往此道上入,他是嫌活够了吗?
高徐怔了怔,一时也没想到,这位仙姑竟这么敢说。
说起来,陛下从前一直都对长生之术无兴致,以至于长生台早已荒废许久,可这次不知怎么地,忽然说要寻求长生之术。
高徐起初不明白,他记得他问陛下,为何忽然如此。
这位年轻的帝王,眸光晦涩不明,只道,能多活一阵子,也是好的。
那是他第一次,表露出想要活得久一点的念头。
从前,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如今这事被人这样提起,高徐下意识抬眸去望谢衍。
花懿欢也在看他,帘内的人没动,也没说话,就当花懿欢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的时候,他忽然道,“多谢提点。”
嗓音莫名有些颤。
花懿欢没注意到,可高徐注意到了,他恍惚间觉得陛下听了这样的话,好像十分难过。
好像方才这仙姑,不是简单劝了一句话,而是拿刀在他心上扎。
花懿欢只想着,也幸亏他留下的人是她,若是旁人,即便是再有本事,也治不好他的病。
花懿欢当然也治不好。
但她可以给他渡真气,这办法虽损害自己修为,但可保他一世无虞,甚至来世,指不定还能继续投个好胎。
她将自己想得解决办法,稍加润色,编造一套完整的说辞,说与谢衍听。
隔着帘子,她轻柔的嗓音像是安抚一样,“七日的时间,我可治好陛下的病。”
高徐有些不信,正要说话,只听谢衍忽然应道,“好,那便,给你七日的时间。”
花懿欢也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她本以为要好一阵子才能说服他们。
她满肚子的说辞,卡在嘴边,吐也不是,咽也不是,“那今日,便开始?”
早发现,早治疗,早康复。
“今日我乏了,明日再说。”
他说完,便真的在榻子上躺下去。
花懿欢一顿,也不好继续强求,不过她怎么觉得,谢衍对此,似乎不是很积极的样子,是嫌她治疗的时间太久了吗?
可她若是一下子全将真气注入他体内,恐他吃不消,唯有这样,才好叫他适应一二。
翌日,花懿欢没带显眼的帷帽,用了一层轻纱覆面,又换了一种素日没有过的打扮,这才随高徐去谢衍那里。
其余侍从退出内殿,殿内只留了花懿欢和谢衍两人。
花懿欢隔着帘子,将手搭上谢衍的腕子,想了想,还是善意提醒道,“陛下,稍有些难受,还望忍耐一二。”
谢衍“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
他瞧着搭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精致无暇,好像雪捏成的一般,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他不自觉地蜷起手指。
正如她说得那般,确实不好受,仿佛有烈火烧灼着自己的经脉一样。
可他却觉得,比起那整夜,彻骨磨人的思念,身体上这样的痛,是一种解脱。
约莫着今日的量可以之后,花懿欢抽回手,准备从凳子上站起身,不知怎地,这衣裳的飘带被压在凳子之下,她猛得一起身,两股力交缠之下,“嘶啦”一声,那飘带被扯断开来,连带着她腰间的衣裳,也被扯破。
沿着裂缝望过去,还能瞧见她雪白纤细的腰肢。
正此时,门外传来高徐的声音。
花懿欢愣了一下,随即,谢衍的手从帘间伸出来,一把扣住她的腕子,将她拉入帘内。
花懿欢给他输真气,乃是将自己的修为炼化成真气,故而这时候,刚消耗大量修为,正是疲软之际,一时竟真的被谢衍拉了过去,她一个腿软,将他扑到榻子上。
谢衍伸手扯开被子,盖住两人。
高徐已经进到殿内,花懿欢下意识将脑袋缩到他胸前。
谢衍适时道,“何事?”
高徐顿住步子,怪了,他明明没瞧见人走啊,人呢?
高徐压下心中疑惑,“陛下,赵大人在议政阁等您,想商议开粮仓一事。”
谢衍:“我知道了。”
他说完,空气静默下来,高徐咳了一声,“仙姑走了吗?”
花懿欢又朝里缩了缩,努力降低存在感,她快被闷死了。
她不明白,不就是衣裳破个口子,找个东西挡一挡就好,他如今把她拽进来,若被瞧见,更说不清。
谢衍下意识望了一眼拱在自己身侧的小脑袋,“嗯,她已经走了。”
“那陛下可感觉有何不适?”
他这样一提,谢衍仿佛感觉,方才的那磨人骨头的灼热感,又回来几分。
他定下心神,吩咐道,“并无不适,你去和赵卿说,朕一会儿就过去。”
周遭静下来之后,花懿欢想等谢衍先动作,可等了一会儿,他没动,两人就这么沉默地躺在一张榻子上。
花懿欢以为有什么情况,耐着性子又等了等,依旧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她只得拱了拱,露出一只眼睛将他望着,“好了吗?”
谢衍点点头,“好了。”
好了他怎么不动弹,是想闷死她吗。
花懿欢将被子掀开,长呼几口气才作罢。
谢衍坐在外侧,十分安静。
花懿欢瞧了他一眼,“没事那我走啦?”
“嗯。”他低声应下。
花懿欢刚要起身,忽然腰间有一股反力,她扭头一瞧,两人的衣带不知何时交缠在了一起。
花懿欢伸手去解,可那衣带不知怎么缠的,越解反而越乱,她的情绪在那一刻,仿佛也受到干扰一般,越理越乱。
谢衍静静看了她半晌,哑声道,“我来吧。”
花懿欢摇摇头,“不用。”
她稍一使力,将自己那半截衣带扯断了去,那半截衣带,轻飘飘地落下来,花懿欢飞速跳下床走了。
谢衍望着断掉的那半截衣带,自嘲一笑。
如今她,就这般不想同自己扯上干系吗?
花懿欢心口微微有些发堵,她明白,这是无情道的作用,无情道会使她的情绪变得迟钝,但反之,如果情绪冲破束缚,那后果不堪设想。
无情道破碎的后果,她不知道,也没人知道。
她压下心中异样,暗中希望剩下这六日,能叫她功德圆满。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她的祈祷,余下这几日,两人一直相安无事,气氛也一直保持最初的疏离。
直到最后一日,花懿欢将真气帮他输完,收回手之后,她安静垂下眼,知晓自己要走了,又不知该如何同她告别,只得没话找话,“陛下可感觉,身体好些?”
今日两人之间没隔帘子,谢衍瞧着她安静容颜,低声道,“好多了。”
听他这样说,花懿欢终于真心实意笑了一下,“那就好。”
也不枉她耗费百年的修为。
她同往常一样走出殿门,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她还没有同他好好告别。
心脏之中,那股钝痛又有隐约复发的迹象,她不再纠结,忙抬步离开。
她徒步走出宫殿,找了一处安静之所,掐了诀,却发现有些怪异,她怎么也找不到回九重天的通道。
她如今虽虚弱,可断不至于连这等低微的术法都用不对,她正要再用,山体忽然一阵轰隆之声,她抬眸去看,只见一块大石朝她滚落过来。
“小心。”
腰间传来一股力道,拉着她向一旁,躲开那大石,即便没回头,她也知晓,是谢衍。
他认出她来了,花懿欢立刻明白过来,她忍不住想,他是……什么时候认出自己的?
不等她多想,周遭的景物忽然飞速变幻起来,好像按下快进键一般,霎时间草木枯萎败落,天上下起鹅毛大雪。
花懿欢凝神一瞧,暗道不好,他们俩这是一脚踩进阵法之中。
且是最坏的情况:凶阵。
她如今虚弱,连这样的异样都没瞧出来。
这阵,只针对有术法修为的生灵,一时之间,花懿欢只觉得身上像有千万蚂蚁在噬咬着自己。
她情不自禁攥紧谢衍的衣角,“唔……”
一声轻哼从唇齿之间溢出,谢衍瞧不见这阵法,但却能感知到有些怪异,他低头望着花懿欢,“你怎么样?”
自然是不好的。
这阵法,竟能吞噬修为,好生阴毒的阵法。
若不赶快破阵,她怕是要被吸干。
花懿欢废力抬眼观望四周,却找不到阵眼所在。
雪花大颗大颗降落下来,不仅影响视线,也让周遭的气温变得很冷。
她如今灵力溃散得厉害,强行破阵,只会加快她的修为消耗。
她咬破舌尖,试图借疼痛来保持清醒,谢衍似乎察觉出她的意图,“你在找什么?”
“阵眼。”她回道。
她并没有指望他一介凡人能帮到忙。
阵中时间流逝不知如何算法,但花懿欢觉得好漫长难捱,她咬牙保持清醒,谢衍忽然问道,“是在那儿吗?”
花懿欢顺着他的视线扭头去瞧,见上方石壁上,微微闪着一丝光亮,伴着雪光,极其不易觉察——正是阵眼。
如今这时候,只能找个什么东西将它打下来,花懿欢疼得浑身发抖,是半点术法也使不出,好在她还有些基本功,当即拔下头上簪子打了过去。
簪子太轻,撞到崖壁上,碎成两半,她又脱下手中镯子,砸了过去,已然是和簪子一样的下场。
花懿欢下凡这装扮,本就朴素,身上统共也掏不出第三个饰品来。
她压下舌尖颤意,嗓音还是有些发抖,“你有吗?”
谢衍解下身上玉佩,“这个可以吗?”
花懿欢将玉佩接过来,芥子空间之中忽然一阵嗡鸣,是那把流光剑,感受到花懿欢的危险,发出铮铮鸣镝声。
这把无妄君的剑,花懿欢在全盛时期操纵它,尚且力不足,何况如今这境况,当即想强压下它的躁动,可却适得其反,反而叫它挣脱出来。
剑“咣当”一下,从芥子空间中飞出来,插到一旁的树上。
花懿欢怕吓着谢衍,忙道,“它只是有些不听话,不会伤人。”
谢衍的视线定在流光剑上,这把剑,他明明从未见过,可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他,他朝那把剑走去,伸手握住剑柄,花懿欢心中陡然一惊,这剑脾气不好,旁人更是碰不得。
还没等她反应,谢衍已经将那剑从树缝中拔了下来。
花懿欢心中有些惊骇,但未深想,只当是在阵中,这剑转了性子。
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谢衍的玉佩,瞧他和那把剑“相安无事”,遂问他,“你少时可有习过武?”
谢衍微微颔首,目光无声掠过她苍白脸色,“要将那亮光打下来吗?”
花懿欢点点头。
谢衍确实习过武,他箭术很好,如今虽没趁手的工具,但也不影响他的发挥,他手执剑柄,把它当做长矛来用,一剑刺过去,光亮应声而灭。
阵法破碎的一瞬间,巨大冲击袭来,花懿欢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谢衍眼疾手快地接住花懿欢,流欢剑“咣当”一声砸到了地上,发出愤怒的嗡鸣声。
遍寻花懿欢不见的墨檀,听到流欢剑的嗡鸣,赶了过来,谢衍抱着花懿欢,将流欢剑拾起,适时抬眼,便同墨檀打了个照面。
墨檀瞧见谢衍怀中伤痕累累的花懿欢,紧抿着唇,欲接下花懿欢,谢衍微微闪了闪身,墨檀伸出的手扑了个空。
墨檀冷眼望着他,不明白花懿欢为何会喜欢这样一个凡人,“方才那样,你能护得住她吗,既然护不住,何苦再纠缠。”
墨檀说完,静静望着面前这凡人。
风吹着他的衣角,他眼眸清冷,乍然一瞧,竟比自己一个实打实神君,还要有几分超然的气度。
谢衍忽然道,“方才那样,你又在哪里?”
墨檀一噎,正欲辩驳,情绪翻涌之下,灵台倏尔一阵清明,他家主修推演之道,方才他无意识推演了谢衍的命数。
他忽然顿住,有些恍然,“你一个将死的凡人,何苦再招惹她?”
谢衍的眸光,忽然就黯淡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谁说我短小,看今天粗不粗长!(叉腰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