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闻此言,如?遭雷劈。
江晏迟的身形禁不住一晃,纷乱的思绪好似千缠百绕里循着?线头,抽丝剥茧地渐渐捋清。
又好似陷入了更大?的迷惘。
夕阳西下,乌云渐重。
黄昏时?分的一道?惊雷划破上?京城的天空。
紧接着?,是瓢泼大?雨落下。
“陛下。”伫立许久的苏太傅沉声,“如?今已是酉时?二刻,若陛下再不下旨,那许小侯爷,可就要出京了。”
“纵然?陛下心中有疑,可若是人放出去想?再擒回来,只怕难了。”
江晏迟久久坐于堂上?,始终不发一语。
“陛下……”
“来人。”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这一次,苏明鞍想?不通他要做什么。日进西斜,却无人敢进来添灯加火。如?今殿上?昏暗一片。
皇帝身形颀长高立于堂上?,茕茕孑立。
“将?赵灵瞿押入昭狱。”
赵灵瞿心下一惊,还未得言语,便听到江晏迟寒声:“今日之事,你再敢在别人面前胡乱嚼舌根,朕必叫你死无全尸。”
“苏大?人!”赵灵瞿被侍卫牵着?隔壁,求救一般的目光投向身侧的苏太傅。
苏太傅示意他稍安勿躁,任他被拖下去后才道?:“陛下,那许……”
“要城门护卫悄悄拦下许纯牧,扣在顺天府,不得惊动?刑部的人。”
苏明鞍道?,“是。”
不惊动?刑部,是为了避开?楚歇的耳目。看来,这一番话他还是入了些?耳的。苏明鞍心里有底,便先行告退。再去昭狱里好生打点了一番,对?赵灵瞿嘱咐几句不要生事,他会有所筹谋。安了那人的心。
大?雨瓢泼,冬雷阵阵。
雨水打在窗阁上?,溅上?桃厘新摘的梅花上?,打落几片如?雪的花瓣。
一室幽香。
楚歇隐约间总有些?不安,右眼皮一直跳动?。这么晚了,小皇帝也没来用晚膳,不知又到哪里去了。
是国事太繁忙了。也是,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内忧外患地,他也总是来得迟。
可昨日好歹也是他们的大?婚。难道?说?今日还能在议政殿留宿不是。
小喜子倒是守在承鸾殿,还不忘按时?又将?药煮好了,楚歇用过晚膳后端上?,看着?自己的脸色讨好似的说?:“娘娘,这药陛下说?了一定得喝。娘娘不要不开?心,良药苦口,陛下也是为娘娘好的。”
又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楚歇并不想?听,便抬手将?药喝了。
揣着?那金丝暖炉,听着?外头雨水淅沥,问:“陛下还在议政殿吗。”
“是的,最近西北战事吃紧,陛下总是很忙的。娘娘不必等陛下,若是困了先睡便是。”小喜子惊讶于楚歇竟还会主动?问起,“再晚些?时?候,陛下一定会来的,自娘娘入宫,他没有那一日不宿在承鸾殿的。”
“……”
楚歇默了一会儿,问“每一日?那为何我极少见到他。”
“他常常是子时?才归,寅时?三刻便离,为不搅娘娘睡觉,都是宿在偏殿的,有时?候,睡在这儿……”小喜子指了指外头那一张几尺宽的小榻,楚歇很难想?象小皇帝那高大?颀长的一个人是怎么挤在这么个小矮塌上?睡过去的。
楚歇一日最少也睡了七八个时?辰,难怪大?婚前那半个月,总是见不着?他。
“娘娘,要不……”
小喜子观察着?楚歇的神色,“要不奴才,去议政殿请陛下回来。”
“不必了,他若有事,不必打搅……”
“若知是娘娘的意思去请的话,陛下一定会很开?心的,不会觉得打搅。”小喜子有些?憨厚地笑了笑,“娘娘是不知道?,平日里只要娘娘对?陛下多问了一点,陛下都是很开?心的。”
心中那烦躁感更重了。
“不必去。”
正遣了外人出去,自己解下外衫躺上?床榻,听到外头咯吱一声,门扉推开?。
楚歇眉头一跳,听到滴滴答答的水声,转过头披着?外裳,端着?唯一的一盏灯火掀起珠帘去看。
果真是小皇帝。
只是,今日的他看上?去好像与往日不同,整个人分外静默,像是有些?失魂落魄。
太累了吧。
“陛下。”楚歇端着?灯,火光印着?他半张清瘦的脸颊,“用过晚膳了吗。”
滴答,滴答。
灯火式微,楚歇伸出手去才感到寒气逼人。他的一身竟是被夜雨淋了个湿透。
“你……”
楚歇放下灯,替他解开?衣带,张口喊小喜子进来伺候更衣,却听到那人轻轻地一句:“没事。”
“不必叫人,我自己换。”
说?完了,自己解开?衣带,将?湿漉漉的衣服脱下,往地上?一丢发出厚重的声响。好像是真的累极了似的,往外头那塌上?一躺。楚歇闻到浓厚的酒气,心想?原来是喝多了,将?人拽了下没拽动?,反而被带进了怀里。
江晏迟浑身冰冷,连怀抱也透着?刺骨的湿气。
楚歇俯身半跪在小榻边上?,上?半身贴着?他,挣脱不开?,便在他耳边说?:“陛下?”
“江晏迟?”
小皇帝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黑黢黢的眸子打量着?面前人。
“你起来,去那儿睡。”楚歇指了指里屋的床榻。
背后的手却愈发收紧,将?人直接掳上?小榻。
再一个转身将?人摁在里侧,几尺宽的小榻被二人身躯占得满当,楚歇受不得几分寒气打了个哆嗦,江晏迟便将?人抱得更紧。
一身酒气熏人。
“楚歇。”
小皇帝喑哑着?声音,“楚歇,楚歇……”
那声音听着?可怜,楚歇一抬手,竟然?触及一片潮湿,他愣了一下,拿着?袖子给江晏迟擦眼泪,问,“陛下怎么了。”
江晏迟却只是将?他抱得更紧。
没一会儿,低下头开?始亲吻他的眉眼,清甜的酒气辗转唇齿,万分流连又百般温柔,像是蝴蝶戏花似的小心翼翼。
将?人抵在生身下俯视,半醉半醒着?,仿佛要确认什么一般说?:“三书六礼,祭拜天地。我们喝过了合衾酒,就是实实在在的夫妻了。”
“……嗯。”
“夫妻,夫妻……”
江晏迟又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抬起楚歇的下巴,意味不明地问,“楚歇,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吗。”
“……嗯。”
“不对?,你不知道?。”
江晏迟低低笑,低下头再吻他,吻着?吻着?,楚歇感到有眼泪砸在自己脸上?,“你根本就不知道?。”
“陛下,你是不是太累了。”
江晏迟没有说?话,黑夜里,一股压抑的气氛扑面而来。江晏迟忽的下了塌,摁着?头说?:“我是太累了,你睡吧。我去偏殿。”
楚歇下意识地拉住了他:“陛下。”
“如?果实在太累,明天就不去早朝了。”他皱着?眉头,“好好休息一下吧。”
江晏迟稍稍回过头,又听那人说?,“许纯牧已经领兵去往西境,西北战事您也不用太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手中的薄袖抽离,他愣了下,才听到黑暗中江晏迟不辨喜怒地“嗯”了一声。
“其实。”楚歇看着?他格外沉默,心想?这一段时?间他的确是忙坏了,又犹豫着?说?,“你也不必担心吵醒我,也不用去偏殿睡的。你是皇帝,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
“我是皇帝。”江晏迟坐在榻上?,手摁着?额顶,散乱的鬓发落在手背,“是啊,我已经是皇帝了。”
“我以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也许走不出冷宫的。结果,不过四五年光景,我就成了大?魏的皇帝……这都多亏了你,多亏了楚掌印苦心孤诣的筹谋,将?我推上?这个位置。”
“也不用谢我。”楚歇轻笑,态度松泛,“各有图谋罢了。”
寒风灌入屋内,撩动?珠帘轻灵作响,吹熄桌案上?唯一的烛火。
一片沉寂。
“楚歇。”
“你真是一个,残忍至极的人。”
楚歇愣了,他万万没想?到小皇帝喝醉了酒会来这么一句,他皱着?眉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回道?:“你才知道?啊。”
又喃喃着?,“我要没有些?手段,当年如?何力排众议将?你扶上?太子之位。”
“好了,你喝醉了。今日早点睡,明天早朝就不去了……”楚歇这么说?着?,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入里屋,推着?他坐在床榻上?,犹豫着?要不要小喜子倒一杯热茶进来。
却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
“我记得你手。弹琴的时?候真漂亮。”
“可从那以后,你再没弹琴给我听过。”
转而十指相扣,很用力地攥紧,紧到指骨发疼,楚歇皱着?眉哼了一句,那莫名其妙的劲儿才松开?一些?。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楚歇拿过被子盖住他,用干布擦着?他湿透的长发,心里琢磨着?难道?是成婚的缘故。
是了。昨夜自己竟因为一杯合衾酒失了知觉,也不知后面还做出些?什么事说?出些?什么话。
想?想?都丢人。
过去在现世,他怎么也是千杯不醉的。到这儿真是半杯倒。
结果今天自己酒醒了,江晏迟又醉得尽说?糊涂话了。
“楚歇。”
楚歇是第?一次见到江晏迟喝醉的样子。
清醒的时?候一口一个阿歇,楚哥哥,粘人得很。喝醉了酒反倒疏离客气了许多。
“我第?一次入主东宫,你与我吃的那一顿庆功宴。可还记得吗。”
“嗯。”记得,就是差点毒死我那次,能不记得吗。
江晏迟抬起头,琉璃似的瞳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你那时?跟我说?,你有个心上?人。”
“……”楚歇替他脱了一只靴子,正要抬起另一只,他却将?脚踩实了,逼得他不得不抬头看他。
这不知道?多久前随口一提的事儿,他竟还记得如?此清楚。楚歇想?了好一会儿发觉记忆并不深刻,才模模糊糊地应着?:“哦,是吗,不大?记得了。”
“是北境的。”
江晏迟声音很轻,“是谁。”
楚歇扑哧一声笑了。
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竟然?在这时?候翻出来吃味。真是小孩子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