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柳踏越过高高的门槛,走入内院,这才觉出古怪。
正宫的门扉打开,前院很大却也极为空旷,除去一左一右站了两个黑衣护卫,没有错落的假山流水,没有高林绿植,仅有的几处雕花盆景也齐齐的靠墙而放,在高啄檐牙的阴影之下低垂着花枝。
视线开阔到只要你踏入一步,就能将这座宫殿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榆柳同云鹤一前一后走进殿内,殿内倒是布置的金碧辉煌颇为华丽,彼时苏云月正坐在云纹红木雕长桌前,刚翻过一页旧书,看的有些投入,颇为专注。
榆柳走近了些,发现左右并无婢女,于是轻声唤道:“……姐姐?”
苏云月合上书卷放于手边,这才应声抬头。
那双桃眼确实生的和榆柳和八分相似,只是苏云月自幼长在钟鸣鼎食之家中,五官熏陶的更为舒展宽阔,只是面色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苍白虚弱,但是体态依旧是极好的,脖颈修长,肩平直瘦,将繁复层叠的如意云纹织金红缎宫礼裙穿的大气又端庄,华裾逶迤拖地,单是坐在那,就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
榆柳突然侧头看了云鹤一眼,发现这人拎着食盒站在自己身边,微微垂首,目不斜视,一副不太关心的样子。
榆柳心中纳罕:奇怪,云鹤这样子分明是对这位四皇子妃的情况不感兴趣,那他又是为何要答应陪她一起入宫的呢?
见来人是榆柳,苏云月眼角终于有些点笑意,扶着案桌起身,头上的朱钗玉环皆是稳稳垂下,但动作间却带着叮铃作响,榆柳正疑惑是何处发出的声音时,就见苏云月朝她摊开了掌心,邀请道:“妹妹来了?快来坐下。”
榆柳笑着走上前,将手放到苏云月的掌心,正想问候几句拉进关系,却发现对方细白的手腕上,坠了颗鎏金镂空的金铃铛。
想来方才的叮铃声,就是源自苏云月腕见的这一枚小金铃铛了。
那金铃铛制式极为特殊,细小的腹缝中还额外的伸出了一根蚕丝线,埋在厚重繁杂的宫礼裙中,榆柳一时无法判断这线的末端究竟是连接在了哪里。
“这个吗?”苏云月见榆柳看着那金铃出神,于是大方的挽了宽大的袖袍,露出那颗精致的金铃铛,主动解释道“四殿下怕我遇事,所以在我的双手上各系一枚金铛,链接于殿内的立柱上。”
榆柳略顿住:“……姐姐,这?”
听起来,似曾相识,不正是“冰蚕丝作茧,金铛铃做饵,赤云缎裙作缚”吗?
但这可是后期苏云月出逃后被四皇子抓回,强制困在殿中不得随意走动的时,才被用上的法子啊!
“前些日子,你给我送来不少春风拂栏的东西,我看着很是喜欢,多谢你。”苏云月见榆柳面色不佳,反而主动宽慰她。
只是大概从钟鸣鼎食之家里教养出来来的闺阁女子,总是不太愿意对着旁人将自己的家中丑闻搬到台面上来说。
苏云月柳烟眉微蹙,思量了一会,才勉力寻了个合适的措辞:“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四殿下大概是是有些紧张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应该段时间应该他就会解开的。”
榆柳:“……”果然女主你看男人的眼光是一如既往的不太行。
四皇子都都用上这一招了,摆明了就是要断你双翅困于深宫不得自由的啊!
但是这些话榆柳可不能明说。
她面上带着任谁看了都要心生亲切的亲昵笑意,扶着苏云月坐回珐琅面圆凳上,而目光似有似无的落在苏云月被层层叠叠的宫礼裙覆盖住的腹部,委婉的暗示:
“之前出行踏青路过春风拂栏时,偶然听闻姐姐有喜,所以特意挑了些遇春的衣裳首饰权当给姐姐消遣寂寞见见喜气了,不过宫外的针线怕是比不上宫内的手艺精细,姐姐不怪我考虑不周就好啦。只是,不知……这胎儿的情况如何?”
初为人母,提起孩子多少面上都会有些憧憬和期待。
但是苏云月听了,眉宇间却更加凝重了几分,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视线一转看向从未出声的云鹤身上,见那公子的衣着清朗气度出尘,行为举止也绝不是随从仆奴之流。
苏云月显然是十分意外妹妹进宫为何还相伴一名这样的男子,顿时目露探究的望向榆柳:“这位是……?”
榆柳原本打算带云鹤进宫便称作是自己的随从,也免得生出别的枝节。
可真的到了这一刻,榆柳忽然意识到,云鹤这样的衣着外貌说是仆从说出去怕是根本没人会信,但是当着苏云月的面又能随意糊弄过去,索性直接如实说道:“他是……”
“云鹤,有礼。”云鹤轻飘飘的落了两字,替榆柳回答了四皇子妃的问话,随即躬身一礼解释道,“云某曾得姑娘恩惠,暂住玉清院中,今日正好顺路相伴,才陪姑娘一同入宫。”
苏云月听了,神情微愣,视线有意无意的在二人之间来回巡睃。
云鹤一身青衣站的挺拔如翠竹,可身体却明显更偏向榆柳那一方,而榆柳身着粉衣坐在桌旁,后背也略仰靠近云鹤的那一侧,彼此像是一棵独竹上攀附开出一朵娇粉桃花。
虽然各自气场不同却看起去极为相衬,单从肢体语言上这二人就透出一股熟稔相和之感,双方言行克制却不显生疏,甚至只是目光交流片刻,便可互通心意。
非是朝夕相对,不可养成的心神默契。
苏云月眼光微敛,忽然想起之前玉梅过来同她说,她这位妹妹乃长在青楼中的狐媚子,趁她落难,恬不知耻的上赶着做了四殿下养在宫外的外室。
她对玉梅本就全然不信任,听过也就罢了,根本没往心里去。
毕竟,哪有因为外人一句话,血亲的关系就会被挑拨个彻底的呢?
苏云月想着,隔着纹路繁杂的宫裙,摸了摸自己的柔软的腹部。
如今看来……应当是传闻有误吧?
她瞧着这位妹妹前有冬去送春衣,后又因她相约便立刻亲自来访,对她倒是一片真心不假。
与其说这位妹妹是做了别人的外室,她倒是更愿意相信,妹妹只是因为心善收留了这位云郎君,才被传出了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苏云月放下衣袖,双手交叠于膝处,确认道:“当真是如此?”
云鹤说的来龙去脉倒也不错,正好榆柳也就不必再多费口舌,点了点头应下称是。
苏云月为长姐,觉得这位妹妹看上去天真浪漫,大概是还不通人事,有心想提点了几句,又怕太过唐突,想起自己这次想要托付的事情,正好便一并提了:“也是好巧,我们姐妹近日都颇有机缘,妹妹来时见过可见过江千户了?”
榆柳笑着的嘴角急不可查的细微抽动了几下,心中讪讪道:你那江千户未来可是要反派座下一大猛将,这么巧的机缘她其实真的不想拥有……
不过榆柳转念一想,比起苏云月和江景墨的相遇,她收留云鹤的这段日子竟然还算是过的相当安稳,大概是由于云鹤出身毒医谷,看上去也是墨香斯文,不像是那种喜好打杀之辈。
榆柳只是心中忽生的想法,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的笑盈点头,说着讨喜的话:“见过了,江千户看起来对姐姐多有照顾,原本还担心姐姐孤身在外没人照应,如今也是有幸得了左膀右臂,真可谓是双喜临门。”
“是,坠崖那半月全靠他照应,我才得以好生休息保住着一胎,如今想想,若是没有遇见他,只怕我……”苏云月说着,脸上的笑容却肉眼可见的淡了一些。
她忽然有些羡慕榆柳和云鹤这样,无拘无束来去自由坦荡示人的关系,心中哀叹一声,便又将想要劝告的话给压了回去。
罢了,都是少年人,也不规劝太多了。
自由难得,也就先随他们去吧。
苏云月叹了口气,忽然牵了榆柳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交叠的握着。
榆柳多久没有和旁人这般亲昵了。
上一次猝不及防的被云鹤捉手把脉的经历还仿若昨日,而心跳被握在男人宽厚掌心的感觉还那么鲜活,此时榆柳突然被苏云月握住素手,可在春光洒落的绰灼光影下,眨眼间榆柳却感觉仿佛又置身在那个和云鹤独处的斜阳午后。
榆柳猛然心跳一缩,下意识的想要把手抽回来。
可她抬首看见苏云月一双饱含深情、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桃眼时,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时之间竟然不忍心将手抽出来,让苏云月失望。
于是,榆柳双眸含笑的同苏云月回握。
苏云月自觉自家姐妹间牵手促膝长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她看着榆柳和云鹤突然都变大变脸色,还以为自己是触犯了他们之间的禁忌忌讳,低头看了看姐妹之间相互交叠的手,随即抬头看向榆柳有些生硬的笑容,神情颇为疑惑的问榆柳:
“……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榆柳:别问!问就是手上有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