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破火景

榆柳的人生信条,就是及时行乐,快意敛财。

这一日,榆柳一路“被”玉梅带着从衣裙鞋袜到朱钗玉环、从耳坠首饰到文房四宝,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购置了个遍。

待到回玉清院时,玉梅还有些许的恍惚:还好她今日银票带的足,不然只怕最后都掏不出银两来置办那金铸的兔笼了。

此时是春寒料峭,日落西山时,此时的春风并不柔和,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气,榆柳这次出一趟门,自觉地自己身子骨都有几分泛凉,她捻了捻白嫩纤细的指尖,轻轻嗽了几声,柔声问:“玉梅,我们回院,大概还需要多久?”

玉梅掀起车帘的一角,只见已经能隐约看见院前栽种的柳树的摸样了,便取下流云披风给榆柳系上,又将放在一旁温着的汤婆子塞到她手里换掉渐渐凉了的那个,做完这些这才喊停了车轿,一边扶她下轿一边意有所指的关怀道:“姑娘这身子……?”

榆柳眼波氤氲:“哦……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毛病了,喝几服药就好,不妨事的。”

谈话间,二人穿过垂花门走进朱漆游廊,一早候在内院的丫鬟眼尖,顿时从外间的石桌上站起,三两步的小跑到榆柳面前。

“芳月。”榆柳垂眸,轻声道:“怎么跑这么急?小心别摔着了。”

芳月梳着齐齐的双丫髻看着十分乖巧,碧玉的小脸还泛着几分红润,不知道是由于方才跑动的缘故,还是紧张害羞了,她支吾了一会才道:“今天……同济堂的兽医大夫来过了。”

榆柳来时便注意道那血包早就不见了,闻言也就毫不意外,点点头,带着二人继续慢慢的往内院前走。

她所住的后院小宅算不上大,须臾便穿过了游廊。

芳月慢步跟在后面,小心觑着榆柳的面色,没瞧出什么异常,便壮着胆子继续说:“但是今天出了点意外,大夫来时在宅院门那发现了个伤患,挺严重的,不好随便处理,便又去同济堂找了别的大夫过来。”

……找了别的大夫过来?

榆柳闻言脚下步子顿住,静静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棕榈雕花木门,心中涌上一种怪异的陌生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的脱离了她的预期。

她指腹轻轻抚了下眉尾:“那伤患现在被安置在哪里了?”

“来的是李圣手,听说他早些年是在宫中任职,专给四皇子府侍疾的,他说这人失血过多,体温骤降,必须得安置在有暖炉的地方,所以……” 芳月低着头,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索性直接闭嘴不言,只抬手指了指那木门。

榆柳便明白了这因果。

这曾侍奉天家的圣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出了宫,有这经历自然是高人一等,他要把人安置在环境最好的主房里救人,芳月也不好拦着。

男女之防,榆柳倒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她回想起野草荡里的那道血色,微微蹙眉。

那人居然没被带走。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了扇静静阖着的木门。最先入眼的便是一张长珩水墨屏风,前厅的屏风浮雕上空飞鸟,下地草木,动静交呼,平添了几分生机,屏风前只摆上了一张八仙红榉木圆桌。

不过,往日里空空的圆桌上,今日却坐了一人。

李圣手身着盥洗的泛了白的医袍大褂,胡须也有些泛白,显然是有些年纪了,不过气色看上去倒是不错,桌上放着的紫檀手提医药箱,四角都有些磨损掉漆,大概是使用的有些年头了,见了榆柳,立马起身:“榆姑娘,我……”

榆柳轻轻摆手,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李圣手,事情我大概都知晓了,不过……那人情况如何?”

“不太好,他伤的太重,险些断骨,能撑到现在都堪称奇迹,况且失血过多,必须得安置在主屋的暖阁耳房里。” 李圣手说着,拿起桌上的药方,递给榆柳,面带郑重,“这药,是我方才写的,必须尽熬药让他喝下去。”

榆柳目光垂落在那张泛黄的毛边纸上,没接,只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榆柳在衡量。

她在这宅院里的一举一动,必然瞒不过四皇子,而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伤患,若是他当真身份敏感,又经由她的手被救了,那便是惹祸上身。

李圣手略迟疑:“喝下这副药,若是今晚能醒那便还有得救,若是熬不过今夜……那便大罗神仙下凡都无力回天了。”

“伤的这般重?” 榆柳闻言微微诧异,略思量了片刻,心想,生死由命成败在天,左右不过是一个晚上,她还能担待的住,便松了口,“玉梅芳月,你们带圣手去取药吧,熬好了再送过来。”

玉梅听了自己也被使唤走了,顿时皱眉不满道:“姑娘,抓药而已,一个人去便够了,我……”

“说的也是,那便你一人去取药吧。”榆柳本来真正想要支开的人就是内线玉梅,闻言间玉梅上套,立马面露欣慰之,从善如流的接上话:“芳月便辛苦一下,去把今日采买的东西清点一下,等玉梅忙完了,再让她去帮你。”

榆柳宅院里,芳月虽然年纪小,有点怯懦害羞,但是最听话的,得了令便立马告退做事去了。

这下,玉梅纵然还想说些什么,被榆柳一双水灵纯净的眸子带疑惑的看着,便也不好再提留下来看看那伤患的想法,只好无奈的领着那李圣手去抓药了。

榆柳在会厅里静静的站了一会,听着众人的脚步声逐渐行远去后,才动身去了连通在一侧的耳房。

耳房内确实很暖,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块艳阳地,四壁上跳跃的炉火、桌边燃烧的炭盆,整个屋子里处处都有火光在燃烧着。

榆柳刚撩起门帘,就被汹涌翻腾的热浪扑了一脸,脑中被冲刷出了一瞬间的空白。

再睁眼。

炙烤的火光撕裂了光线的轨迹,四周的景物被扭曲着幻化,跳跃着的火光骤然暴涨,浓烟弥漫,摧枯拉朽的吞噬房间的一切,直冲房梁而去,只听见轰的一声,不断的有烧枯的横梁、大块的漆壁掉落下来,坠落在榆柳的眼前、脚边、甚至穿透了她的身体。

但是她一点都没有实际的触感。

像是化作一道虚无的灵体,跨过时空的长河,回溯了某时某刻某事。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无助惊慌的尖叫,以及孩童弱小无助的哭泣,无数恐惧扭曲的面孔,在冲天的火光里化作一道道怪异扭曲的黑色身影,争先恐后的奔向唯一的出口。

——是榆柳站着的门。

虽然榆柳没有无法触及感知,但是,这样的场景在视线上的冲击感也足够强烈了,于是,她侧身让开那通往光亮的出口,远离纷乱的逃亡场。

如此一来,远处那道细小的抽泣声,便显得格外突出。

闻声望去,榆柳才发现,那哭声来自于某张半破碎的木桌下瑟缩着一个小姑娘,身材消瘦发髫零散,衣服还沾着不知是烟尘灰烬还是他人逃亡脚印,像是只脏兮兮的小猫。

她在哭什么?

她为什么不逃?

榆柳远远的看着那一小团背影,一只手还固执的抓着身前的什么人,咳嗽着哑声怆哭:“你醒醒……”

“醒醒!”

声音清朗,语调温和。

但偏生就是话音落入榆柳耳中的那一刻,便以她为中心层层波动着震荡散开,扫过周身喧嚣的烬尘、地狱般烈火,将一切倒退着回溯成榆柳指尖前跳跃着的一小簇火光。

那是在床边燃着的炭火。

榆柳有一瞬间茫然。

她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半跪在了这里低身凑近那个炭盆极近,甚至是她的指尖,都能感受到跃动出的点点星火。

似乎她再晚点回神,就会伸手,抓住那簇小小的火苗。

粉白的指尖微不可查的蜷缩了一下,才涌上些迟来的后怕。

“醒了?”一道温热的气息落在榆柳的发顶上,嗓音温润,和虚幻中最后那声似有似无的重叠在了一起。

榆柳的视线慢慢聚焦,目光垂落到斜斜伸出来,握在自己腕间的那只手上,指节分明,干净的手背上,青筋明显。

是双极为好看的手。

于是视线在那冷白修长的手上停滞了片刻,才顺着手臂的方向一点点的上移。

榆柳缓缓侧过头。

然后撞入一双深邃的眼眸里。

瞳孔极黑,一眼望不到底,可是眼神却很清澈。

清澈的眼眸里只倒映着榆柳一人的身影,她甚至能在透过对方的眼眸,清晰的看见自己微微睁大的双眼。

榆柳不自觉的跟着他眨眼的频率,缓缓的垂了眼眸继而睁开,随着他吐息的节奏,慢慢的调整了自己方才因为心悸而杂乱的气息。

两人就这么静静的,对望了片刻。

榆柳却奇迹般的在对方似有似无的引导下,从方才那阵余悸的后怕里缓了出来,神魂归位。

对方似有所觉,半扶着将跪卧在地上的榆柳站了起来,然后手掌便克制礼貌的卸了力道,收回衣袖里微微拢着。

榆柳这才发现,他一身粗布罩衫,简单朴素,本应该才处理过伤势之后,出落的同他干净的手,雅正的脸一样,不染纤尘。但是她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忽略掉他袖口被火星灼燎出的几处污点,以及膝盖那处布料便多了几道突兀的褶皱和淡淡的灰烬。

——这些都是他方才要拦住榆柳触火的动静,半跪在她的身边时沾染上的。

这几处污迹落在榆柳眼中,感觉就好像在趁手的美玉上发现了瑕斑,只觉得扎眼刺心。

榆柳撇开视线,发现他身形肩宽且高挑似松柏,自己站在他身前,整个人就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说话时的气息轻轻的洒落在她的发丝上:“抱歉,方才担心姑娘被火伤到,便出手拦了一下,还望姑娘莫要怪罪。”

榆柳闻言微微诧异。

方才幻境出现的那段时间,她对现实中发生的事情完全无知无觉。

她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姿态坐到这炭火边,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要伸手去抓那火苗,但榆柳总觉得,不论如何,这般近似自焚的举动若是落在了旁人眼中,恐怕都会觉得她是被鬼上身了。

敬而远之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就像榆柳今日过门不见那样。

而这本该在黑夜中审判生死的人,却不知为何奇迹般的醒了过来,拦住了她可能会受到的伤害,却又克己复礼的不多问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爆更万字,星星眼求夸夸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