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夙觉得,自己今日就该一直待在大堂里同林大人饮酒,而不是掺和进妻子的家事。
他心头漫上复杂,正要当做无事发生转身离开,林皎月叫住他。
怨气奇异地消散了些,李长夙眼眸微动,转身看她。
他猜,她是要为刚刚的莽撞好言几句。
林皎月恭敬地垂着眼,只能看见纤长卷翘的睫羽在她的眼帘下投出一方阴翳。
“叫世子看了笑话,但皎月还是有几句话,想同世子说明。”
李长夙便好声道:“说吧。”
周氏与林觅双都压紧了呼吸。
“旁人都道,皎月嫁了顾督公,心中定有不甘,定会想方设法给自己谋求退路,就连小小丫鬟都如此揣测,才会有刚刚的……误会,”
林皎月终于抬起头,露出一抹柔和的笑,
“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为了叫母亲与二姐放心,皎月便当着世子的面再澄清一遍,皎月只当世子殿下是我的姐夫,绝无旁的想法,更无男女私情,我的夫君是顾督公,我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不论人前人后,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少女肤如凝脂,桃腮若雪,一双春桃般潋滟的眸子含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坚定决绝。
李长夙眼中的和煦极速降温,厉色翻涌。
明明只是段清清白白的自证,却不知为何,让他感到自己被厌弃嫌恶了。
凭什么?
她一个庶女,嫁了一个阉人,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
偏厅内的气氛倏然焦灼,可不过一瞬,便被道悠悠的笑声打破,随即灌入更凛冽的寒风——
“咱家这夫人倒也真是,这般叫人害羞的话,不当着咱家的面私下说,反而对着这么些外人道呢。”
林茂年最先反应过来,面容僵硬,半天才压着惊恐地唤了声,督公!
李长夙面上也一闪而过错愕,眼睁睁看着一袭红色束腰曳撒,衣角似乎还沾了血的九千岁跨进了屋。
林家人顿时站不住脚,颤颤巍巍地跪了满地,有个侍立的小厮腿软,摇晃间打翻了香炉,一群人手忙脚乱才灭了火。
特别是林觅双,生怕这人再阴晴不定给自己踹上那么一脚,整个人都快要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哭。
林皎月自然也难以置信,他来干什么?
难不成陪她回门?
回门结束后她还活着吗?
嬷嬷见顾玄礼朝她看过来,抖了抖,垂下头。
没曾想,旁人都兵荒马乱,顾玄礼却弯腰,慢条斯理,从没闭上的妆奁里挑了支鸽血红的钗子,起身簪在了林皎月的发髻上。
嗯,妇人髻,瞧着倒也顺眼。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那嬷嬷,还有妆奁里的东西,当真都是督公府上的!
林皎月呆呆地看着他。
其实他抬手的一瞬间,她以为,他要扎死自作主张的自己……
“傻了?”顾玄礼睨她一眼,若有所指,“还是怕谁说你攀比?你是咱家的夫人,用得着怕谁?”
林皎月后知后觉,顾玄礼……在维护她!
两世都没得过此等殊荣,她险些被这份惊喜砸晕了头,忍耐许久,才红了脸,又感激又心酸地轻声道了句,是,听您的。
顾玄礼看着小姑娘激动得快哭出来的模样,嫌弃地想,没出息。
他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偏厅的上位,想了想,又将他那没出息的小夫人也拉下来坐到一旁,慢条斯理打量了会儿。
他没有立刻让跪着的人站起身的意思,说是示威,这些人不配——他就是爱看他们惶恐可怖,像狗一样卑躬屈膝,顺便略施小惩。
可惜了,没甚骨气,也没多少乐子,啧。
气氛寂静焦灼,林茂年这般做官多年的老人都禁不住喉头滚动,冷汗涔涔。
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啥人吗?为了个回门,杀人?!
疯了不成?!
不……他本就是个乖戾无常的疯子……
难道,这嫁过去没几天的庶女,还当真得宠了?
最后,还是林皎月担心当着宁王世子的面,给顾玄礼招惹麻烦,才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顾玄礼感受到她的目光,心里嗤了声,才支着下巴慢悠悠道:
“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林家现如今也算宗亲了,就该学着世子殿下,骨头硬点儿,不必跪咱家这么个阉人。”
林觅双瑟缩地看了眼自己的夫婿,本该地位超脱的亲王世子,此刻却握紧了拳,几乎维持不稳那端方的君子仪态。
林茂年起身,双膝跪得发麻,险些再次摔倒,硬撑着笑了笑:“督公说笑了,林家还是敬重督公的。”
顾玄礼笑了下,不置可否。
周氏哆嗦着起身,也干笑道:“督公何时来的,下人失礼也没通报,否则定叫人去迎。”
顾玄礼瞥她一眼:“翻墙来的,咱家不走正门。”
周氏噎了下,林皎月也噎了下,却是噎得更大声,打了个小小的嗝。
屋里众人顿时朝她看去,她羞愧地垂下头,随即眼前多了杯水。
“压一压你那不争气的小喉咙。”顾玄礼自认为自己今日和蔼极了。
林皎月简直不敢看他,匆忙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小口饮水。
顾玄礼又看向周氏:“还是二夫人希望下次咱家走正门?这可难了,咱家一般只走两种正门,一是皇宫大殿,二是抄家的时候。”
周氏身子一软,险些厥过去。
李长夙待不下去了,当即淡声同周氏道,自己先去二老爷的书房,看看上午没看完的书,也不等周氏应她,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竟将自己的新婚妻子留在了这边。
周氏心中气急,却又无可奈何,看着几欲哭出来的女儿,简直要吐血。
周氏捂着心口强笑:“督公可要随世子一道去书房看看?我们女子的谈心料想您也不太感兴趣。”
顾玄礼又笑了,露出口整洁白牙:“你们女子的咱家不喜欢,咱家就该喜欢他们男子的书房?你又知道咱家是个男人了?”
周氏终于抵挡不住,眼睛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偏厅里顿时鸡飞狗跳。
林皎月惊叹,顾玄礼什么都不用做,光是坐在那儿动动嘴皮子,就能引发如此轰动,当真是把抄家的好手。
他来陪自己回门,真是大材小用了。
顾玄礼恹恹地看着眼前场面,抬了抬眼皮子:“你要是打算在这儿看一整天,不若现在就跟咱家回去。”
林皎月一凛,连忙低头起身:“我,我还要去看看母亲和祖父。”
“等着咱家陪?”
林皎月头摇得像拨浪鼓,犹豫半晌,悄悄拉走阿环询问了番。
确保阿环也不是很介意后,她便将阿环留在了偏厅,方便顾玄礼有什么要求可差遣。
除了林皎月自己的人,这府里的其他人她不放心。
“夫人放心,奴婢瞧着督公不觉得害怕,他对您好,阿环就不觉得可怕!”阿环笑得眼中闪闪。
林皎月便也跟着笑了。
她走后,因着顾玄礼还在偏厅,下人们也不敢进来,林觅双惊恐不安地照料母亲,每当显露想将人带走的意图,那位督公便轻飘飘看她一眼。
分明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抹淡淡的笑,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于是当周氏醒来,便发觉自己竟还在偏厅,险些又要晕过去。
顾玄礼慢悠悠地叫住她:“二夫人若再晕下去,明日醒来,府里的库房,可真就被咱家抄干净了。”
林皎月去小院时,沈姨娘已经泪流满面地等了一上午,见她带着笑走过来,起初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哭天喊地地过来抱住女儿,林阆跟在身后,同样满脸惊喜。
因着他们得到的消息和周氏等人差不多,都知道林皎月新婚当天经历了怎样的荒唐,也猜测督公不会善待她。
谁知今日见着,林皎月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皎月便净挑了些好的同他们说,比如那日是误会,顾府虽然没准备什么仪仗,但府里人对她都很好,今日回门,还替她准备了礼品,说着便将他们院中的那份拿了出来。
又道,督公也就看着凶,实则这些天连大声话都没对他说过。
这也是实话,顾玄礼说话本就不大声,至多有些阴阳怪气罢了,但这种就不必告知让母亲了。
最重要的是,她本以为今日会孤零零回门,可督公忙完差事后竟然也一道来了,还替她出了好大的气。
想着,她将头上的钗子露出来:“这钗子,还是督公亲手给我簪得呢!”
沈姨娘和林阆被她唬得一愣一愣,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也因着顾玄礼给林皎月撑了台面,他们这一小院,日后也不会有人再敢肆意妄为。
与母亲弟弟聊完,林皎月又去看望了祖父。
林劲松见了孙女,同沈姨娘还有阿阆的反应如出一辙,感怀甚至更激烈些,得知林皎月过得真不错时,终于止住口,不再一直气结地骂“那阉人”了。
林皎月原本的伤怀便瞬间被戳破,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劲松无奈谈了口气:“就笑吧,真是走了大运,你不知,那……那顾玄礼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若有机会,还是得趁早回来。”
出嫁前时间紧迫,场合也不方便,来不及多说,今日便悄声同她说了些往事,也好叫她知晓分寸,别触了对方的逆鳞。
原来顾玄礼出自清流之家,是如今的御史台段烁、以及段贵妃家中的伴读,可惜当年段大人遭遇意外,段家岌岌可危,便连累得顾玄礼净身为奴。
他的第二任主子是因谋逆已被满门抄斩的安王,亦是他将安王的罪证搜刮出来,换得他的第三位主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继位。
故而,有人暗地里也笑顾玄礼,三姓家奴。
林皎月听得心头战战,生怕顾玄礼这个爱听墙角的已经在外面磨牙了,便僵笑着打岔:“说是祖父身体不好,聊起别人的私事,倒是精神矍铄。”
林劲松无奈瞪她一眼:“险些就不好了,幸亏有些底子,还有吴大夫给配得补汤,如今日日都得喝,你这丫头若是有良心,便时长来看看我这老头子,免得哪天就见不着了。”
林皎月面色一变,几乎是想到这件事,眼睛就酸了起来。
她赶忙低下头,努力将眼泪咽回去,嬉嬉笑笑地说了些好听的哄祖父。
祖父也知她心思忧愁难舍,跟着回头哄她,叫她不要太担忧了,今日这通结束,他也会着手让人去多关照沈姨娘与阆哥儿那边,不让林皎月在督公府里还记挂这边。
林皎月又惊又高兴,各种嘴甜的话儿随手拈来,等到临别,再似随意多了句嘴:“祖父可知道吴大夫那补汤方子的明细?”
林劲松便叫小厮去拿过来,同时问了嘴:“你年纪轻轻的,看这药方作何?”
“抄家”结束,漫步到梅园外的顾玄礼,便也恰巧听到了这么个方子。
和药有关的,总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叫爱听墙角的他驻足多听几句。
林皎月不能告诉祖父,她想查一查前世祖父突然去世的原因,便只好顺着刚才的话糊弄:“孙女想讨督公喜欢,若是滋补的好方子,便给督公也熬一熬。”
林劲松哑然,园中的顾玄礼挑起眉,神色一如看到林皎月那夜打算服侍他时的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督公:啧,她馋咱家身子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顾·不被定义性别·LGBT扛旗者·抄家圣手·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