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卫司顾督公的府邸,在城东的洒金巷。
原本是个最热闹不过的巷道,因着恶名远扬的九千岁落了户,周边的贵人们忙不迭搬家得搬家,卖地得卖地,连带着小摊贩都一天一点儿,将铺子挪去了临街。
林皎月被轿子抬进巷时,小心翼翼地揭开轿帘,见到得便是这片荒凉景象。
她越发觉得自己不是出嫁,而是去上坟的。
到了督公府,贵妃娘娘派来的人先进府叫人,府中的管事如遭雷击!
不是,不是督公派人来说,不论这些日子城里宫里怎么流言蜚语,都叫他们当做无事发生吗?
那这姑娘……夫人要进门了,他们也当无事发生,让夫人自己掀轿帘,自己提裙摆,再自己一个人甩腿走进去?
管事一哆嗦,求救似的看向宫里来人,谁知那位嬷嬷也不看他,轻咳几声,只道她们的任务完成了,还请管事看着办吧,便走了。
走了,就将烫手夫人留下来了。
管事头皮发麻,想到督公喜怒无常的样子,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庭院里。
最后无法,又不敢闭门不接夫人,只好在下人的搀扶下,手忙脚乱布置起来。
林皎月并不知道外头一通忙活,其中还有这些弯绕。
她安静地坐在轿中,近来天气渐热,盖头闷着有些发汗,但她动也未动,如同一尊安静的雕像,等待主人揭开红色绸布,将她取出,再处置。
阿环在外头等着虽也安静无言,眼眶却有些发红。
原因无她,只觉得顾督公当真不给她们姑娘体面,这么大的宅子,连一个红灯笼都不挂,一个红对联儿都不贴的。
过了许久,管事才出来同喜婆对上话,强撑着笑,请新妇下轿。
喜婆笑容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地叫起章程。
实则,大周京中的风俗,新妇是要被新郎官儿抱下轿的。
阿环险些落泪,若非担心连累姑娘,简直要破口大骂,你们就是这般对待新娘子的吗?
所有人都强撑着维持表面,所有人也都怕,怕这伯府的二姑娘受不了委屈,大闹一场,最后引得督公不快,喜事变白事,徒添灾厄。
可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喜婆都没反应过来,一双白嫩玉手从轿中伸出,抚上框边。
林皎月自己掀开了轿帘,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喜婆一愣,随即赶忙叫上阿环一同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搀扶新妇,满脸复杂。
管事也回神,叫来刚刚去唤的一对童男童女,两个白胖娃娃跟在林皎月身后,将她冗长的裙摆托起,终于高高兴兴接进了门。
到了该拜堂的地方,堂前冷冷清清,别说红绸喜布和火盆,连新郎官儿本人都没有,喜婆只想掐住自己的人中。
好在管事是见过风浪的,面无悲喜地叫了个小厮,捧着只公鸡来了……
最后送入的洞房,都不是主人房,而是管事在督公院旁边紧急拾掇出来的一间客房。
满眼荒唐。
临结束,喜婆迫不及待就奔了出去,好似多待一刻都折寿。
活了几十年,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婚事,都等不到明日,今儿下午就会传遍京中!
管事自然也知道今日唐突,心中又惧又愧,却没想到,刚被送进房的夫人命贴身丫鬟出来送喜糖,府中来祝贺的下人们都有份。
捧着红布裹得糖,管事扶额,只觉得,这般端方的好姑娘,前世一定是坏事做尽了,今生才来作他们督公的妻。
林皎月却没有外人想的那么悲戚,反而在听闻顾玄礼不在府中后,轻松了很多,肩上无形压了一早上的桎梏,瞬间就消散了。
她想得很开,重生回来,她活得每一天都是老天赏赐的,而且还有家人等着她,只要不是顾玄礼要她的命,自己一定不能先倒下去。
她将盖头小心取下,规整地放到一旁,阿环散完喜糖回来,默不作声地替她拾掇好被弄乱的发饰与衣裙。
中途管事派人来了一趟,毕恭毕敬地询问夫人,可要用午食。
林皎月暗暗诧异了一番对方的态度,才轻声道,劳烦准备些简单餐食,不想弄脏弄皱了喜服。
对方连连应声,丝毫没提出异议。
林皎月想起,前世她进王府后院,满心期待了一整天,抵不住又困又饿睡过去之前,都不相信李长夙竟然真不来与她洞房,也不派人来知会她,给她送些吃的。
等第二日,李长夙好不容易来看她一眼,她却因肚子饿出声,闹了笑话。
想来,他越发厌恶她,也是这么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
现如今,虽说嫁的是个恶名远扬的宦官,可府里却有人肯来问她一声,夫人可要用膳。
林皎月突然觉得,早上受得那些冷待,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了,毕竟人嘛,吃饱穿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用过午饭,下人来收拾的时候,林皎月又问了几句,得知顾玄礼出去忙差事,已经好些日子没回来了。
林皎月便点点头,只拜托对方,若是督公回来了,还请快些来屋中告知她一声,免得她仪态不整唐突了。
对方忙道自然。
这下,也不知是吃饱了心大了,还是仗着老虎不在家,精神紧绷了一上午的林皎月更放松了些,叫阿环去休息之后,自己也睡了个午觉。
阿环却安静地去寻了府里的管事,询问些府中的基本事宜。
既然姑娘……夫人下定了决心在要在此好好过日子,那她再害怕,也得帮衬起来!
林皎月这一觉睡了很长,直到身上多了些重量,有一下没一下,来来回回踩了她好一会儿,才终于被踩醒。
一睁眼,便见到双圆溜溜又湛蓝湛蓝的眸子,好似充满好奇地睨着她。
林皎月哑口,随即笑出来,伸了只手搂住胆大的猫儿:“这是谁家的小可爱呀~”
猫儿被拘住,不高兴地扭了扭,油光水滑像只小肥貂,直到被林皎月双手抱在怀里才安逸下来,甚至还期待地冲她翘了翘臀。
林皎月便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屁股。
猫儿高兴地一头撞进她襟口,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像个找着情郎的小女儿。
这是只浑身洁白的长毛波斯猫,饶是林皎月没养过,也只这种小家伙矜贵,恐是府内之人养的。
恰好阿环进了屋,见她怀里搂了只猫,诧异地叫了声“小珍珠”?
小珍珠立刻扭头冲她喵喵喵。
“你都知道它叫什么了?”林皎月笑。
阿环便将下午打听得一些事宜告知了林皎月,包括这只叫小珍珠的猫,是顾玄礼养了多年的爱猫。
林皎月看了眼软绵绵爱撒娇的小珍珠,难以置信,他那般凶神恶煞,竟能养出这种小可爱。
又用过了晚食,顾玄礼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林皎月却收留了小珍珠,作她新房的第一个客人。
她拜托管事给弄些猫儿能吃的送来,管事托人来传话,夫人别信这狸奴,它窝里可多吃的了,就是馋您身边那口。
嘴上这么说,可还是送了几块白水煮的鸡肉过来。
待主仆二人和小珍珠都饱腹了,阿环才悄声来问林皎月,可要卸妆换衣。
月亮都升到了半空,督公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林皎月想了想,摇摇头。
感怀那两顿饭,今夜哪怕顾玄礼不来,她也会穿完整这件喜服,终归不会输于嫁李长夙的那次。
再说了,顾玄礼的性子她也没完全摸透,多守些规矩,算不得错。
只是今日进门还有拜堂之事,难免已经在外传开了,林皎月自己不觉得如何,却怕祖父母亲还有阿阆难受。
她皱了皱眉,还是抱着小珍珠走出了屋,透个气。
院中素纱灯笼摇曳,一方小池里鲤鱼游荡,院外的其他地方也隐隐照来灯光,从装饰氛围上看来,与寻常人家没有任何区别。
阿环也适时叹道:“下午向管事请教时我也诧异了下,这督公府,竟然比咱们伯府还井然有序。”
两人相视一笑,都舒了口气,起码不是个魔窟狼窝。
偏偏有些事就是不能提,想也不能想,小珍珠前一秒还在林皎月怀中摇头晃尾好不自在,下一秒突然绷起脊背,抬头冲着屋檐上直勾勾地看。
林皎月意识到或许有些不妙,还未来及抬头,便听到头顶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伴着踩动瓦片的乒乓响,令人瞬间寒毛耸立。
另一头,从不远处踩着屋脊飞驰的顾玄礼微微蹙眉。
这些丧家之犬疯了,跑到他府上撒野?
他府上可没有什么软肋,只有自投罗网。
他咧了咧嘴角,嘲讽又有些兴奋地想,就算跑到宫里,他宰杀他们,也是合情合理。
厂卫司一众蕃子随顾玄礼包围了督公府的院落,顾玄礼落到院中的那一刻,见到了被架住当做人质的林皎月,神色才终于有丝意外。
同样穿着厂卫司的褐绿色锦绣服、劫持林皎月的男人神色疯癫绝望,手中长刀贴着女子纤细的颈脖,狞笑着盯向站在他面前的顾玄礼:
“阉狗!锦衣卫指挥所两千八百条人命,你是时候偿还了!”
吼叫声震耳欲聋,林皎月咽了口口水,喉咙便贴了下刀刃。
随即她听到顾玄礼似笑非笑道:“靠什么偿,靠你这张喷粪的嘴?”
对方怒火冲天,当即目眦欲裂地扯了一把林皎月。
少女纤长细嫩的颈脖被划出一道细痕,鲜血流进她今日穿的红色喜服中,濡湿了襟口。
怀抱中的小珍珠闻到不适应的味儿,喵喵呜呜地撑起身子想检查检查。
也是那一瞬间,顾玄礼不耐烦地伸手,夺过身后蕃子的弓,搭弦拉弓,箭如飞星。
翎羽擦着林皎月的发丝,玄铁扎进身后之人的肉里,轻微的噗嗤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在耳畔响起。
甚至温热的血都溅到了林皎月后颈。
林皎月怔忪,却突然一痛,发觉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力道变得更重!
那是亡命之徒最后要奋力一击的预兆,林皎月脑海中的弦绷到了最紧。
她提腿朝后,猛地踹向男人最脆弱的部分,趁对方松手,没抱小珍珠的另一只手抬起,握着一柄尖锐的发钗,转身狠狠扎进对方身体里!
作者有话要说:公鸡:大家好,今天我是拜堂的新郎
小顾:长势喜人,明天就吃这只吧
公鸡:过河拆桥!卸磨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