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男人未出一言,避开呆滞的林皎月与阿环,擦肩离去。
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被二月春风剪裁,略过她鼻腔,叫她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那是浓烈的药味,混着……血腥气。
林皎月立刻扭头,却只来及看到男人飞扬的披风没入墙后。
府中小厮将人迎走了,他是今日的宾客。
林皎月诧异地想,他们伯府竟还有这种凶神恶煞的客人。
“姑娘没事吧?”阿环回过神,赶忙小声问了句。
林皎月摇摇头,听阿环还在那惴惴不安:“吓死了,突然从拐角冒出来个人,脸还那么白,穿得一身黑,奴婢差点以为青天白日出了无常鬼。”
林皎月轻声制止了阿环的感叹,又看了眼,确认对方已经走得看不见影了才安心。
祸从口出。
不过她想了想阿环的话,喃喃:“脸很白吗?”
没在意,刚刚第一眼,叫那张惊为天人的俊美面容晃了神,随即便被对方一身戾气给镇住,倒是没仔细肤色何许。
林皎月摇了摇头,轻步离去。
而恰巧并未走远,正在回廊另一侧的顾玄礼,若有所感地回眸瞥了眼。
他听到了,那个湖绿衣裳的姑娘,制止了小丫鬟对他的议论,又喃喃念了句有的没的。
啧。
站在他面前的南坪伯府大爷,林茂年见他神色散漫,不由也定了定神:“督公这就要回去了?”
顾玄礼勾起的唇角微微敛起些,随意看了对方一眼:“林大人还有高见?”
虽只有几个字,却让人感到一股杀伐戾气迎面袭来,叫这春和景明的回廊一隅,霎时凄风冷雨。
那小丫头说得不错,有人给他起过无常鬼的绰号,却非因为他黑衣白面,而是他喜怒无常,索命,也似无常。
“倒也没有,”林茂年勉强笑起来,“只是前些日子,圣上也感叹了督公辛劳,下官便想着,不若趁着这时节,叫督公好好饮酒玩乐一番。”
“饮酒玩乐?”顾玄礼用气声笑了下,“林大人是不知,咱家从不沾酒吗?”
他挑眉满是讥讽,“还是,林大人觉着,咱家的身子,能玩乐什么?”
林茂年脸色煞白,赶忙故作懊恼:“是下官疏忽了,督公不饮酒,府里还有上好的明前龙井,至于玩乐……花朝节上对诗作赋唯耳,绝无旁的意思!”
顾玄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言语的时候,空气凝寂,像断头台上片刻的留白。
半晌,他才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转身离去。
林茂年险些没维持住身形,踉跄了几步。
他幽幽看了眼这死太监的背影,心中琢磨着当日圣上感叹过顾玄礼辛劳后,又当着对方的面,说了另外一句——督公也确实孤单久了。
朝臣对顾玄礼这权宦不满已久,所以有人怀抱羞讽之心,提请圣上给顾玄礼赐婚时,对方没有一口反驳,而是说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是忌惮顾玄礼,也是想试一试拿捏顾玄礼。
可见,圣上年岁渐大,羽翼渐丰,他的塌下,也渐渐不容这条毒蛇酣睡了,而顾玄礼还自以为能得意多久?
林茂年深吸了口气,回头同小厮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另一边,对离开后发生了何事还全然不知的林皎月,本想回屋休憩,却被迎面走来的丫鬟凝秀叫住了步伐。
凝秀是嫡母周氏的大丫头,对方说,今日花朝,府中来了不少贵人,夫人请三姑娘不要羞荏,同二姑娘一道,去园子里和大家伙玩乐交际,也省得旁人议论夫人苛待庶女。
林皎月唇瓣轻抿。
周氏待她一贯是这般生硬冷漠,凝秀的传话也同往日无异,直白又冷酷,林皎月只好掉转头回了花朝场地。
她心想,只要避开池塘,避开李长夙,去也就去了,无甚关系的。
今日当真热闹。
就为沾个书香门第的文气,平日里哪怕看不上南坪伯府的贵眷们,在这种时节也会纷至而来。
镇远侯府的陆盼盼便是这样,她是镇远侯的嫡孙女,父亲又是名声远扬的镇远大将军,戍守北地边关,这般身份在朝中是独一份的,是故在花朝节会场,身边的其他贵女便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她,连自己的嫡姐林觅双也不外乎。
林皎月心中却比旁人更清明——陆盼盼确实尊贵,前世,她可是进宫当了皇后的。
可她同嫡姐关系好,自己想结交,大概很难,若要勉强……
她忍不住想起前世强扭的瓜,赶紧摇摇头,不甜,很苦,不想再尝了。
如此,她收回目光,蹙眉叹了口气,只希望今日快些过去。
西子捧心美人蹙眉,自来都是漂亮场景,这处小小顿挫,难免叫有心人多看上几眼。
这场景便恰巧落到了林觅双眼中。
林觅双见她就来气!
周氏端庄,可容貌说不上好,自然她所生的林觅双也算不得姝丽,每当庶妹出现,自己的风头总会被她占尽。
更何况,刚刚丫鬟还偷偷来告诉她,林皎月借去探望祖父的名义,竟同长夙哥哥一道回来了。
探望祖父哪天不行?非得趁着府里来贵人了,特意去人前显摆?
她就是个狐媚子,同她母亲一样,见到好男子便要勾上去。
眼见林皎月眼神晦涩隐露不安,她更觉得对方今日还怀揣了别的心思,或许又想去勾引长夙哥哥了,当即便坐不住,故意拉着陆盼盼,迤然走向林皎月,为对方介绍起自己的庶妹。
她要叫林皎月知晓她的身份,也叫林皎月脱不开身。
陆盼盼倒是讶异地看了眼同她行礼的林皎月,原因无他,刚及笄的少女总偏爱姣好容貌,蓦然见到比自己还娇美的人,心中自然有些在意。
“没想……林家三姑娘容貌如此姣好。”她眨了眨眼,将手中花茶放到一旁,简单评价了一句。
林觅双原先只拉着陆盼盼,其她贵女也不好全凑过来,显得十分没有主见,可这边发生了不论什么事,她们可都是竖着耳朵在听呢。
林皎月见陆盼盼肯搭话,甚至称赞自己,心中自然高兴,可还没来及回答,便听得她的嫡姐在一旁嗤笑道:“哎,三妹妹的母亲是江南水乡来的人,她自然也遗传了这好看。”
说得似是好话,语气却狭促,顿时叫人想起,伯府二房的这位庶女,生母实则是个扬州瘦马呢!
当年这事也算被人指着脊梁笑了不短时日,沈姨娘被二爷从扬州带回京,不仅受周氏的白眼,但凡有什么露面的场合,京中的贵眷们谁不把刀子似的眼神往她身上戳啊。
京中的贵人哪怕纳妾,也不会寻这种身份的,偏偏林皎月那个短命爹很快便病逝了,所有的难听名声和责骂都落到了沈姨娘身上,久而久之,她母亲也越发胆小甚微起来,旁人都道她除了一张漂亮面庞,一无所有。
周围看向林皎月的眼神便意味深长起来,有些不明缘由的,也都被身旁的人低声告知了前情。
一时间,周围窃窃私语,除了讶异的陆盼盼,又有无数道视线落到林皎月身上。
林皎月才想起来,今日母亲其实本也想带着自己一道去拜佛,好避开这些羞讽的。
高高在上的人,只需轻轻一句话,就能叫她们如堕地狱反复煎熬,这也是当年,她铆足了劲也想给自己挣出个体面未来的缘由。
可机关算尽,林觅双还是轻轻松松就踩过她的尸体,坐到了她踮脚都够不着的位置上。
隔着一道院墙,几个男子恰巧路过。
顾玄礼怀中正抱着梅九递过来的小珍珠,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儿圆润的下巴。
小珍珠打了个张口,唔咪一声,随即偎依在他怀中,昂着头,兴致勃勃地望向了游鱼窗孔后方的林皎月。
因为林皎月站的那个角度,恰好将她发髻上簪的桃花露出来,被风吹得花瓣摇曳,在窗孔中一顿一顿,引得小珍珠目不暇接,松鼠似的大尾巴刷刷刷地扫着顾玄礼的手臂。
林茂年派来带路的小厮见状笑道:“督公真是个和善的人,一只小猫儿也如此悉心带出来。”
“和善”的厂督仿若见傻子似的看了小厮一眼,难得慢悠悠地贴心解释:“倒也不是,只是咱家府邸连只公蚊子进去都得被绞死,小珍珠这阵子闹猫,找不着相好,咱家才给带出来替它物色物色。”
连只公蚊子进去都得被绞死……
小厮干巴巴地笑了笑,不敢说话了,梅九在一旁听着低下头忍笑。
顾玄礼则凉飕飕地又看了眼窗孔里的那只桃花,摸着小珍珠心想,看什么看,一朵花,还能曰你不成?
呵。
他正迈步要走,忽听得那湖绿衣衫的姑娘轻轻出声。
“二姐姐说话归说话,这般语气……是皎月做错了什么吗?”
林皎月怯生生地抬起头,清澈皎洁的眼眸中,如有水痕潋滟而过,脆弱易碎。
半面侧颜投映到墙外,叫顾玄礼的脚步顿了顿,略显玩味地看了过去。
若是他没记错,这看起来一碰就要化成水的小姑娘,就是刚刚在回廊,字字凝重告诫丫鬟,不要同宁王世子沾染的……他未来的,对食吧?
跟在一旁的小厮见顾玄礼竟主动朝林皎月看过去了,简直要按捺不住兴奋。
他今日就是奉了大爷的命,带九千岁来相看三姑娘的,没想到,还没到定好的地方,就对上眼了!
他没收住嘴角的笑,被突然回头看他的顾玄礼窥见了一抹窃喜。
“和善”的督公也冲他笑了笑。
那一瞬,小厮宛如被猫盯上的老鼠,恐惧从足底涌上大脑。
他下意识就朝后退了两步,可甚至都没见着顾玄礼迈步,仅仅冲自己仿若动了动手指,弹了个小石子儿,他整个人便再没了意识,软绵绵瘫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顾玄礼:咱家的府邸不能进公蚊子,但是漂亮的小夫人可以
林皎月:(后退两步)今天不想再被迫营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