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德妃番外(二)

正月的时候,宫禁会比平时更严,内务府也会将各宫彻查一遍,省得在过年这人心松懈的时候生出什么是?非。

这回?却是?查到德妃那里去了,回?禀的宫人抖得跟筛糠似的,跪行?着用托盘呈上了几样物事,声音低若蚊蝇:“陛下,这是?在韶寕宫查出来的,奴才瞧着不妥,便先行?扣下了。”

需要他拿主意的必不是?小事,晏回?眼皮一跳,入目赫然是?个巫蛊娃娃,这娃娃做得挺糙,约莫小臂长,拿白绸布缝出来的,上头?缀了两颗玉珠子做眼睛,黑黝黝的透着两分诡谲。风水学上说这样的人形傀偶容易聚煞,肚子里头?再塞上人的头?发,便能给受咒者带去灾厄,十回?里头?九回?灵。

上头?还没来得及绣字,也不知是?要用来咒宛宛的,还是?咒他的。

晏回?又转眼去看托盘里的另几样物事,黄绸裁成的血字黄符,削磨而成的指骨,磨成粉的牛眼灰等等,纵晏回?见多识广也认不全,却不难猜出这些都?是?巫蛊之术才用的。

“从德妃那儿查出来的?”

内务府的人低声应了。晏回?眸光冷得厉害,挥挥手叫人拿下去了。宛宛就?在他身旁坐着,晏回?摸摸她的手,怕这些东西吓着她,转过眼便见宛宛正拿着一张黄符凑到眼前?仔细地瞧,黄符上头?那行?字潦草得很?,她认了半天也没认出上头?写的是?什么字。

“看什么,不许看。”晏回?伸手把她手里的黄符扯过来,让宫人拿去烧了。

殿内的宫人俱噤声不语,唐宛宛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在等他拿主意。晏回?问?她:“要是?朕不在宫里,这会儿宫里就?你一人,你遇上这样的事该如何?”

唐宛宛还是?头?回?碰上这样的事,任她处理起宫中事务已经很?娴熟了,碰上这样的事也得黔驴技穷。她很?费劲地想了想:“要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德妃做小人咒我,我也缝个小人去咒她?”

殿里战战兢兢的宫人都?没忍住笑出了声,晏回?没好气?地说:“缝什么小人。行?了,跟朕一同去韶寕宫走一趟吧,省得你胡思乱想。”

韶寕宫原是?西六宫之一,以前?宫里多少人敬着顺着,如今却连院中的常青树都?萎败得厉害,宫人也都?死气?沉沉的,一点鲜活气?都?瞧不见。

行?到寝宫门口?,唐宛宛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索性顿住了,有?点为难地看着他,“陛下还是?自己进去吧,听说德妃病得挺严重的,她又不待见我,万一我跟陛下手挽着手进去了,一不小心把她给气?死了……”

“一起进去吧,不然你又胡思乱想,回?头?还得拷问?朕一遍。”晏回?扯唇笑了下,见唐宛宛执意不进去,他也不再勉强,“那就?在偏殿等着吧,不会太?久,约莫一刻钟便可。”还吩咐宫人备好茶点和手炉,抬脚进了寝宫。

德妃提前?半个时辰得了信,勉强从床上撑起身来,晏回?到的时候,宫女正给她挽髻。晏回?也不催,寻了张椅子坐下,好半晌静默不语。

德妃梳妆完后起了身,被?丫鬟扶着起了身,行?至他面前?屈膝跪下了,仰着脸望着他。

“你这是?作甚?”晏回?垂下眼睑。

仅仅是?跪下这么个简单的姿势,她就?开始微微发喘了,当真是?病入膏肓之像。她身上的衣裳宽大得厉害,穿在身上像是?个斗篷,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

德妃却笑靥如花,颊上浮起一抹病态的娇红,忸怩道:“陛下好久没来嫔妾这里了,当年嫔妾画过百样妆,陛下只夸过这桃花妆。今日着宫人重新画了一回?,可合陛下心意?”

——其实是?不好看的。因病而愈发憔悴的面容拿胭脂厚厚实实遮了一层,也只不过使气?色好看了两分,骨子里的虚弱却是?掩不住的,只剩下一双眸子还跟旧时一样,如翦水秋波般动人。

这情?意绵绵的话,在此种情?形下听来讽刺的厉害。晏回?蹙着眉问?她:“你弄这巫蛊之术是?何意,想咒谁?”

德妃怔怔看他好半晌,眸子里碎光粼粼,不多时便蕴满了泪,唇畔却带着浅浅的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嫔妾就?想临死前?见陛下一面,与陛下说说话罢了。宫人三?番五次去请,陛下却从不进我这韶寕宫的门,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晏回?不知该说什么,徐徐吐出一口?气?,他心头?有?两分燥意,索性不去看她,目光在殿里环视一圈,将殿中摆设略略打量了一遍。

尽管德妃早已失了势,这殿里的摆设也比长乐宫华贵多了,皇家的珍品没有?过时一说。殿内处处雍容华贵,可晏回?身处其中却不觉得享受,反倒浑身不得劲。

两人静默无言,晏回?算着时辰已经到了一刻钟了,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病”,这就?要起身走人了。

“陛下!”德妃直起身急急喊住他,待晏回?站定回?头?问?她还有?何事,她又好半晌出不了声,许久终是?将藏在心底的问?题问?出了口?。

“陛下……可曾有?对我动过心?”

这个问?题前?些年从来没在德妃的心里出现过,她代掌后权多年,也将这后宫之中独一无二的尊荣揽在怀里,她总想着陛下是?念旧情?的人,要不怎么这么多年宫里都?没进过新人?他定是?还因为过去那事在生她的气?,等消了气?,就?会回?心转意了。

至宛宛入宫,德妃才头?回?开始想这个问?题;再到魏家被?抄家,后宫嫔妃一个一个地离了宫,她却被?拘禁于此,这个问?题才开始一遍遍地出现在她脑海里,摧人肝肠,叫她夜不能寐。

晏回?目光微闪,垂眸看着她几无血色的脸,许久后低声答了一个字:“有?。”

德妃是?在他登基前?一年被?册为太?子侧妃的,两人的相识却比这要早得多,在她祖父尚在世时便相识了。晏回?幼时的太?傅有?十几位,魏国公?是?国策太?傅,悉心辅佐多年。后来太?上皇重伤,晏回?匆匆登基,那时外敌环伺内政不稳,十五岁的少年要坐稳这江山,任谁都?知其不易,朝中废帝另立的呼声甚嚣尘上。

幸有?几位老臣鼎力?相助,才助他力?挽狂澜,魏国公?便是?其一。那时宫中其他妃嫔刚入宫,都?在若有?若无地跟他打探朝事,唯有?德妃言笑晏晏,与他相处一如往昔,算得上是?晏回?心中唯一一片净土。

便是?在那时动心的。这么些年来她做错的事不少,晏回?却总怀有?一分恻隐之心,给魏家也留了一线生机。至于这分恻隐之心到底是?因为年少时的心动,还是?因为感念魏国公?生前?从龙之功,晏回?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简简单单一个字,德妃好像听不懂似的,怔了好半晌,后又莫名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响亮,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贤妃娘娘听到了没有??你瞧瞧,陛下对动过心的人都?能心狠至此,就?因为我前?些年鬼迷心窍,就?因为我做过一件错事……他将我爹处死,将魏家五族家产充公?,尽数贬为庶民,又将我软禁宫中……哈哈哈,贤妃娘娘可得日日烧香拜佛,这辈子也别做错什么事才好,不然这下场兴许比我还凄惨。”

晏回?回?头?去瞧,唐宛宛站在他身后两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微微抿着唇,视线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定在了德妃身上。

有?那么一瞬唐宛宛想要开口?分辩两句,话没出口?又咽了下去,心忖她明明已经为后五年了,德妃嘴里却喊她为“贤妃娘娘”,仿佛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要么是?她病得糊涂了,要么便是?失心疯了。

可她说得不对,魏家抄家是?因为魏大人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谋逆不轨,按律当诛族的,朝中大臣提议流放三?千里,陛下却也没有?这么罚,只将魏家家产充公?,遣回?祖地,已经是?最轻的罚了。

唐宛宛还是?忍不住给陛下说了句好话:“陛下没有?将你软禁,宫外的宅子都?置办好了,只要你想出宫随时都?能……”

“你住口?!”德妃眸色蓦地一厉:“我与陛下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是?我最先跟在陛下|身边的,你们都?是?后来的,要走也该是?你走,嫔妾纵是?死也要死在宫里。”

说得像是?自己抢走了她的东西似的。唐宛宛闭上嘴不说话了,心里拧巴得厉害,烦闷又憋屈,既心疼陛下,还有?一点点可怜她。

晏回?握住她的手摩挲了两下,把她从身后拉上前?来。

“嫔妾至今也想不明白我除了那件事以外,还做错了什么……”德妃说着说着,眼神没方才那么清明了,口?中话语也变得凌乱:“莫非、莫非是?我向陛下提议让庶妹也进宫,陛下不高兴了?还是?二哥犯了错,我给他求情?惹陛下生气?了?……我还做了什么呢……”

德妃哭得伏倒在地,又膝行?了几步上前?来,生生把唐宛宛惊得倒退半步,听她几若癫狂地说:“我给钟昭仪使过绊子,我杖毙过宫人,惹陛下生气?了,我都?改了!这么些年韶寕宫再没死过人!我没错的!我错了什么呢!”

桩桩件件都?不算上大错,可人心最是?难测,只要离心离德,感情?便不能一如往昔了。

寝宫内的宫人跪了一地,明明一屋子满满的全是?人,却一点声响都?没有?。德妃神台清明了两分,收起了癫狂之态,复又浅浅笑开:“皇后娘娘可别像嫔妾这样犯蠢,你入宫这六年来,陛下统共只赏过你十一回?,嫔妾都?给你记着呢。呵,连陛下|身边的奴才都?比不上,这哪里是?真心的喜欢?不过是?把你当个玩物逗弄……这六年,你爹的官衔也不过从从三?品擢至正三?品,陛下这是?防着你家呢。”

道己在一旁垂着头?充柱子,听得眉眼恹恹,说这个真没意思,连陛下自己都?是?皇后娘娘的,大皇子一出生就?被?定为太?子了,赏不赏的又有?什么分别?皇后娘娘又不是?缺衣少食了,再多的奇珍异宝给她也得在库房里积灰,陛下和娘娘相处起来跟民间夫妻似的,再提这个“赏”字反倒生分。

再说唐大人官位没升,说到底是?因为唐大人其人能力?不行?,什么样的本事配什么样的职,官位再高就?要出差错了。

晏回?没作声,扯唇笑了笑,只觉意兴阑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亲手把自己所有?的前?路后路都?堵死,半点余地都?不留,不悔过自己的错误,只细数别人的亏欠,不想着自己如何才能过得更好,只心心念念想着如何让别人过得不好。

德妃抬眼瞧去,只见陛下和唐宛宛也不作声,眼底竟还透着两分悲天悯人的味道,仿佛这场戏里就?她一人在扮丑。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德妃冷得浑身发颤。她蓦地抽出发上金簪,直起身便朝着唐宛宛面门刺过来,声音尖利如恶鬼:“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是?你!就?算是?钟昭仪,就?算是?冯赵美?人那几个扶不上墙的东西也比你好!为什么偏偏是?你!”

晏回?自方才意识到她神志不清之后,便没放松过警惕,见状忙把宛宛扯到身后,自己跟着往后退了两步。

道己脸色遽变,忙喝道:“来人!快擒住她!”

德妃病了两月,身子虚弱得厉害,几个嬷嬷手忙脚乱地制住她,将她头?上簪钗都?取了下来。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以为自己活得比谁都?要明白,却总是?做些糊涂事。话说到此,晏回?实在呆不下去了,带着宛宛就?要离开。

方走出两步,德妃又幽幽开口?:“我爹鬼迷心窍犯下错事,嫔妾也不为他辩白。却想问?陛下,若是?皇后娘娘家中谋逆,陛下是?否也会一视同仁?”

晏回?顿住脚步,不假思索答:“唐家安分守己,定不会如此。”

德妃不甘心地又问?:“那若是?唐大人卖官鬻爵,陛下又该如何?”

晏回?眉梢微挑,垂眸思量片刻,仅有?的两分踌躇也没了:“朕会多犹豫些时,但结果不会变,按我盛朝律法问?责。”

大殿之中所有?宫人愕然不语,胆大如道己的甚至抬起了头?,只见陛下神情?淡然,口?中所说却掷地有?声:“晏氏江山应千秋万代,不能毁在朕的手上。”

德妃仿佛一下子失去所有?气?力?,怔怔萎在地上。唐宛宛还没回?过神来,便被?晏回?揽着往殿外行?去了。

御辇里燃着暖炉,在韶寕宫里呆了没多久,车上的热乎气?还没散去。晏回?知道她有?心事,却一直没等到唐宛宛开口?,她窝在他怀里,只顾捏着他的手指玩。

晏回?常年握笔,指间的薄茧已经消不去了。宛宛也不知怎么的,总喜欢捏他指间的薄茧玩,捏捏揉揉挠挠蹭蹭,使尽各种花样。

所谓十指连心确实不假,她这么捏捏揉揉的时候,晏回?整颗心都?软得厉害。他拨起宛宛的脸瞧了瞧她的神色,凑近些低声问?:“不高兴了?”

因为他刚才说以前?曾对德妃动过心?唐宛宛摇摇头?:“没有?。”

唐宛宛丢开他的手,窝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平时这该是?她睡午觉的点儿,今日没睡上,困得厉害。

“我二姐说世间缘法莫测,不是?所有?人都?能遇到对的那个人。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有?的人一辈子也没交过心,有?的人与不爱的人结为连理,就?那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陛下遇到了我,这是?因为缘分;这么多人里,只有?我陪陛下走到最后,这也是?缘分。”

她说这话时像是?漫不经心,又好像饱含深意。

晏回?静默半晌,笑了:“说得在理。”

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以为自己活得比谁都?要明白,却总是?做些糊涂事。也有?像宛宛这样看着糊涂,却把日子过得明明白白的人,也算是?大智若愚了。

唐宛宛阖上眼,快要睡着时又想起一个问?题,小声问?:“陛下,要是?我家人犯了错事,你真的一点都?不会心软?”

冬日阳光清冷,还不如她身上暖和。说这话时她眼睛亮亮的,侧脸柔软得不可思议。

晏回?翘起了唇角,知道她就?是?随口?一问?,不过是?想听他说点好听的话。正好他也乐意哄她,于是?拖长了音慢条斯理答:“那得——看你有?什么能耐讨好朕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中午寝室楼停电了,没能发出来T.T

这回是真的完结,程国丈就不写了。程国丈这条线处理得很失败,其实原定的大纲里程家不会倒那么早,会搞事到最后,但当初我有点被评论影响到了,知道大家不想看他,所以把程国丈这条不好玩的副线砍掉了,番外没法弥补,所以当初的阴谋就不再写了,大家知道晏回遇刺和鼠疫的事是他做的就好……

至于二姐和二姐夫也不能再写啦,再写他俩的故事就完不了了。

新文《大兴街道办主任》6号开文,厚着脸皮求支持,么么哒~~

最后想说,明儿上午作者君要考体测了,大四的体测你们懂的,就是那个据说“及不了格就不能毕业”的大四体测,我要去亲自试验这个说法的真实性了嘤,求大仙女们赐我一波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