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仗换俘是数百年来的惯例。匈奴这几?个月为攻下平城,每每都?要跨河作战,被俘的人数要比盛朝多?出一倍。双方?一人换一人,三品以上的将领可顶百人,不够便拿赎金来偿。
阿古达木通晓人情,带着部?下及跟盛朝借来的兵马斩尽单于旧部?,把盛朝被俘的三千余兵士都?好生送了?回来。
城门口挤着的全是平城百姓,哭声笑声汇成一片海。回来的士兵有的满脸惭色,有的喜不自胜,有的受了?伤踉跄而行,有的被人扛在背上,那是只剩一口气的。兴许是战场上受了?伤,一直没能得到医治,也或许是被匈奴人折磨至此。
唐宛宛也陪着二姐在城门口等着,只是平城百姓欣喜若狂,哪里顾得上谁是皇帝谁是娘娘?连仪卫都?开不出道来,只能护着她们的马车一点点往前挪腾。
唐玉儿紧紧攥着宛宛的手,她紧张得要命,把宛宛的手握得生疼。唐宛宛咧了?咧嘴,没出声,陪她把迎面行过的每一个将士都?盯了?一遍。
四下人声鼎沸,好些被送回来的兵士都?找到了?自己的家人,一片欢声笑语,她要等的人却迟迟没出现。唐玉儿整个人都?在抖,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亲人的名字,她也哑着声跟着喊了?两声。
她声音太小了?,刚出口就被湮没在人海里了?。唐宛宛听不下去,也放声喊:“姐夫!二姐夫!”
娘娘都?这么喊了?,护车的侍卫只好跟着喊:“刘少将军——”
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有内力在身,放开嗓子嚎一声当真是震耳发聩。十几?个侍卫喊了?一小会?儿,便听前头有男子应了?声:“刘少将军在此——”
从城门下慢慢行来了?一人,隔着老远便伸起胳膊朝她们挥了?挥手。唐玉儿连忙跳下了?马车,红着眼跑上前去了?,待跑到近前时?总算瞧清了?人,她猛地怔住,“二哥?”
唐宛宛以前去过刘家好几?回,一眼就瞧了?出来,这是刘家的二少爷,先前跟二姐夫一起被俘的。
刘家二少爷一脸愧色,连脊背都?没方?才挺得直了?,垂着脑袋低声道:“弟妹,二哥对不住你?,四弟他……”
唐宛宛在二姐身后听着,只觉一颗心沉到了?底。
唐玉儿怔怔看着他,连周遭的欢笑声都?好似隔了?一层纱,什么都?听不清了?。
刘家二少爷虎目微红,慢腾腾地说:“被俘当日,我与四弟带兵突袭,却不料中?了?敌人埋伏。四弟为护我,背上中?了?一箭,入体三寸深。匈奴兵恁得可恶,没给?他好好治,用的伤药也敷衍,四弟这三月来都?没能下床,时?昏时?醒的。”
唐玉儿怔怔听完,整个身子僵得像是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地望了?他好半晌,声音极轻地问:“人……还在?”
“那是自然。”刘家二少爷点头,似乎有点诧异她怎么会?这么问。
唐宛宛这个局外人听着都?想踢他一脚,这人什么脑子啊!说话分不清轻重缓急!先说一句“人活着”报个喜不行嘛?什么“二哥对不住你?”,愣是把她二姐给?吓了?个半死。
刘家二少爷往侧旁行出两步,两旁的人群自发让开了?一条道,只见?后头缓缓行来一辆马车。车帘子高高挑起,里头坐着的男子一半身子撑在马车侧壁上,他满身风霜,憔悴得厉害,唇畔却微微带笑,朝这头挥了?挥手。
“彦郎——”唐玉儿扬声唤了?一声,又哭又笑地跑上前去了?。
唐宛宛没跟上去,她嘴一瘪,飞快地转过身把自己脑袋埋在晏回胸膛上,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她喜怒哀乐都?没个常性,晏回都?已经习惯了?,扯开大氅将人拢入怀里,隔绝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哭笑不得地问:“你?哭什么?”
唐宛宛在他衣裳上蹭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抽抽搭搭说:“太感人了?,我忍不住。”
晏回都?快笑傻了?。
待军医仔细诊了?诊,刘彦这伤其?实?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在敌营被关了?三个月,没能用上好药,冬天又冷,伤口反复生溃,原先箭头那么大的伤口已经有掌心大了?,看着吓人,却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至于会?不会?留疤,没人在意这样的小事了?。箭矢几?乎透胸而过,匈奴兵又没给?好好治,如此险境下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
这几?日整个军营热火朝天,顿顿吃饺子,该养伤的养伤,该休息的休息,这便要准备回京了?。
唐宛宛舍不得大帐里的沙盘,自打来了?边关,她就没怎么出过大帐,跟沙盘待一起的时?间比跟陛下呆的时?间还长。可惜沙盘太大了?,没法带着走。
晏回无奈道:“别苦着脸了?,等回了?京朕给?你?做一个玩,做个京城的。”
于是晏回就看着宛宛乐颠颠地把她先前缝出来的破布片片、小布人什么的都?打包好了?,打了?两个大包袱。
“咱们后天就走?”
晏回睨她一眼,好笑道:“怎的,还想留这儿过年?”
“真的明天就能走?”唐宛宛顿时?笑开了?:“我还没给?馒头和花卷写信呢,还没给?爹娘写信呢,先前还打算进城里逛逛,买点这里的特产呢,可惜一直没工夫。”
“穷山恶水的,哪有什么特产唷?”晏回听得发愁,忙软下声哄着:“至于写信什么的,路上再写也不迟。”
与阿古达木又聚了?一回,晏回连平城城主的盛宴都?没留,只交代要如何协助阿古达木回到匈奴王都?扫清障碍,这便领着将士们回京了?。
他来时?从京中?带来的兵士只有万余,唐宛宛送棉衣与粮草时?带的兵士也有万余,匈奴又进贡了?数千匹战马,这万余兵士都?能骑马回京,行军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
从京城来边关的时?候唐宛宛总是想着这条路怎么这么长?马车怎么走得这么慢?快点,再快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平城去,一路行得心力交瘁。
而此时?临近年关,回京之路要比来时?更?冷,寒冬腊月的,马车也只能挡个风,一点都?不暖和。因?为车帘厚实?,闷得厉害,还得时?不时?掀起帘子通通风,没一会?儿就冷得人直哆嗦。马车里坐一天下来,全身的骨头都?是酥的,抻抻腰都?能听到骨头嘎嘣响。
即便这么苦,可唐宛宛还是觉得高兴极了?。
思?乡情切,两人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也不知馒头和花卷长高了?没有,我来之前量过了?,馒头二尺四寸高,花卷比他矮一点。他俩那时?已经爬得很稳当了?,你?要是抓着肩膀,还能站起来走两步呢。”
晏回微微笑着听她讲,一边假想那是怎样的情形,十分惋惜:“朕连他二人的抓周礼都?没能瞧上,以前奶嬷嬷还说小孩不记人,朕都?小半年没回去了?,也不知他俩还记不记得朕。”
听他这么一说,唐宛宛顿时?苦了?脸:“我也离开两个多?月,万一他俩也认不得我呢?”
孩儿爹娘各自叹了?口气。
马车宽敞,晏回抱着她就没撒过手,外头裹两层厚被子。闲来无事,两个人说着说着话就能亲到一块去,寒冬腊月也抵不过车里暖意融融。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路上没有能消遣解乏的玩意,宛宛太闷了?,这几?日特别能睡觉。白天要赶路,她就窝在晏回怀里睡,连车马吱吱呀呀的声音都?吵不醒她;夜里在行宫歇息,一夜无梦睡到次日黎明,好像多?少天没睡过觉似的。
初时?晏回只当她是累了?,接连这么几?日,晏回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他想到这一茬的时?候正?是夜里,两人宿在行宫,唐宛宛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爬上床又准备睡觉了?,还不忘问:“陛下咱们走到哪儿了?,还有几?天能到京城?”
晏回没答,他的心思?已经跑到了?别处去,蹙着眉正?色道:“宛宛,朕问你?个事儿。”
难得见?陛下语气这么严肃,唐宛宛坐直身子,还一副茫然的样子,“怎么了??”
晏回俯下|身低声问她:“你?来边关两个月,朕怎么没见?你?用过月事带?”
“啊……”唐宛宛慢腾腾地眨眨眼,又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好像还真没用过……”
晏回定定瞧着她,唇角越翘越高,笑意便收不住了?,笑着骂了?一声“糊涂蛋”,让人去喊随军的太医去了?。
滑脉好摸得很,再一问葵水俩月没来,那就没错了?,老太医笑眯眯给?两人贺了?喜。
待太医离开了?,两人齐排排躺在床上,不像是初为父母时?那样欣喜若狂却手足无措,倒有些驾轻就熟了?。
“老天保佑,这胎千万不要再怀两个了?,两个太难怀了?,肚子那么大,俩孩子一齐闹腾起来简直要命,奶|水也不够,要是生一个我就能自己喂了?。”
唐宛宛趴在他怀里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一直听不到陛下应声,戳戳他的胸口,“陛下你?怎么不说话呀?”
晏回只顾掰着手指算数,眉尖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唐宛宛一见?他皱眉头总要唠叨两句,说这样老得快。前段时?日没她在耳边唠叨,晏回这毛病又养回来了?。
唐宛宛压着他的眉尾往两边拉,好奇地问:“陛下想什么呢?”
晏回叹了?口气:“算算朕得熬到什么时?候,太医说两个月了?,那就是十月中?旬你?刚来边关的时?候怀上的。朕算了?算,我得一直熬到明年年底。”就算中?间三个月能偶尔来一回,却也得悠着劲儿,压根不能尽兴,反倒是在折磨自己。
这话说得含蓄,唐宛宛却一听就明白了?,噗嗤笑出了?声:“陛下就憋着呗,你?又不像人家单于一人有十几?个媳妇,想睡哪个睡哪个,你?只有我一个,就只能这样憋着了?。”
她这幸灾乐祸的模样瞧得气人,晏回一时?脑抽随口接了?一句:“先前阿古达木还想将女儿送给?朕呢。”
“谁谁谁?”唐宛宛瞠大了?眼,跟个炮仗似的,被这话一点就炸了?。
晏回心里一咯噔,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好话不说,非得没事找事!看吧,把人气着了?还得自己哄,真是何苦来哉?
腊月二十七,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在年前回到了?京城。陛下凯旋而归,当真是万民同庆的喜事,朝中?百官在城门口来迎,御辇从北城门一路回宫,鞭炮声锣鼓声就没停过。依稀能听得到有孩童跟着车唱儿歌,唐宛宛只听清了?“肃雍德茂,万岁金安”几?个字,余下的都?听不清了?。
远远瞧见?了?长乐宫门口站着一排人,还瞧到孩子们被奶嬷嬷抱在怀中?。唐宛宛连忙缩回脑袋来擦干净眼泪,又往脸上扑了?些胭脂,怕自己一会?儿哭得太惨会?吓着孩子,她可得像以前一样美美的才行,省得馒头和花卷认不出来。
俩孩子穿着漂亮的新衣裳,高高地坐在两个小太监的脖子上,隔着老远就瞧见?了?人,开口清清脆脆地喊道:“爹!娘!”
唐宛宛抬高嗓门应了?一声,又扭头和陛下对视一眼,发现陛下比她出息不到哪儿去,他的眼圈也红了?。
唐宛宛是个挺用心的娘亲,她把“爹”和“娘”这俩词教了?千万遍,是以馒头和花卷如今能说几?十个词了?,却唯独这俩词说得最利索,字正?腔圆的。
丫鬟和奶嬷嬷怕娘娘离开太久,回来时?小皇子和小公主已经不认得娘娘了?,在她离开的这两个多?月也每天教,馒头和花卷把“爹”和“娘”两个词记得越发牢靠。
直接的结果就是他俩对着谁都?会?喊娘,对着太后一声声喊“娘”,对着太上皇也喊“娘”,对着丫鬟嬷嬷喊“娘”,对着长乐宫里的兔子照样喊“娘”。
唐宛宛眼泪都?要掉下来,晏回却笑得直不起腰,连儿子和闺女都?不怎么亲他的苦闷都?消解了?。
*
大年初一,唐宛宛用过早膳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到睡醒的时?候,鞭炮都?已经放过两轮了?。
满怀期待地把手伸到枕头下,果然又摸到了?一个大红封。唐宛宛喜滋滋地拆开瞅了?瞅,陛下比以前大方?多?了?,红包里头塞着十张百两银票。
晏回最近总是变着花样地送她些东西,这是心疼她之前去边关时?为了?买棉服花光了?嫁妆,争取快点让她变回小富婆。
唐宛宛一出寝殿便见?陛下在桌前练字,身边也没有人侍候笔墨,晏回一人研墨润笔,悠哉悠哉,颇有闲情逸致。
听到宛宛行了?出来,晏回落了?笔,快步上前扶稳了?她,一直将人带到了?桌前。
“瞧瞧,写得如何?”
唐宛宛低头看去,只见?桌上铺着老大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字,什么“得天所授,福泽长而无穷,可佑家国矣。”
好家伙,感觉是在描写一样上天赐下的祥瑞之物。唐宛宛又往卷首瞄了?一眼,“文和十年,后随帝至边关,落脚军营,则所向辄克捷,两月无一败绩,帝奇之甚也。”
“陛下……这是在夸我?”唐宛宛瞧明白了?。
晏回又瞧了?几?眼,越看自己这一手字越满意,一边不忘给?她解释:“前几?日史官问朕,你?偷偷跑去边关的事儿要不要载入史书中??朕说写,又怕他写不好,就自己动?笔了?。”
唐宛宛没他那么厚的脸皮,忙去抓桌上的纸,又羞又恼道:“陛下乱写什么呢!说得我跟福星下凡似的,这不是骗人嘛。”
晏回振振有词:“哪儿说错了??朕与匈奴僵持两月之久,你?一来就屡战屡胜;半夜来了?一阵南风,匈奴还自己把自己的军营给?烧了?,以前可是从没有的事;打了?那么久的仗也不见?匈奴战败,你?一来就冒出一个阿古达木来,带着单于的人头叛降了?,这不是福气是什么?”
“好像还真的是……”唐宛宛都?快被他这歪理说服了?。
听到殿外的馒头和花卷又一声声喊娘,不知这回是在喊什么东西。两人相视一笑,晏回伸臂护在她腰后缓步行出去了?。
一阵微风吹过,方?才誊好的正?史录被吹起一角,露出底下藏着的一句诗。是晏回新作出来的,自觉不合辄,也有两分矫情,没好意思?拿给?她看。
——千日行行无须语,白首相依似旧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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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冯三恪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别人喊他“那个黑了心肝的冯家老三”。
十年后,他一跃成为京城皇商八大家之首,别人恭恭敬敬喊他“冯三爷”。
生平脱险、脱贫、上京、读书、发迹……靠的都是一个女人。外边“吃软饭”的说法从未歇过,冯三爷却一点都不委屈。
——若未遇上吾妻,我怕是早就丢了性命。
就算侥幸求得一命,也是一辈子活在山脚下吃糠饭、喝粗茶的庸人。
不至扬州,不入皇京,不知世间竟有如斯美景。
【一言难尽女主X深情糙汉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