靺鞨使者没能走出多远,行十日到了邯郸,惊|变陡生,车外响起了第一声惨叫。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谷蠡王蓦地睁开眼,掀起车帘去看,只瞧了一眼当下目眦欲裂。只见被陛下派来保护他们回靺鞨的羽林卫各个如煞神一般,拉开弓箭对准了他们。
谷蠡王有那么一瞬都想扭头瞧瞧是?不是?他们身后有敌人,可领头的人一挥手,万千乱箭挟着风声朝他们飞射而来,再不容错辨。
“父王当心!”其?其?格驾着马赶上前来,纵是?手中的弯刀舞成?了残影,也敌不过箭矢齐射。
谷蠡王胸前中了三箭,屈膝撑着自己没倒,怒声问?:“盛朝已与我?靺鞨缔结了盟约,如何这般对待自己的盟友?”
领头的将领面无表情,沉声道:“尔等假意投诚,自然瞒不过陛下的眼睛。”
程家四人都是?文人出身,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直接被射死在车中了。最后一波箭齐齐射来,其?其?格再握不稳手中弯刀,仰面倒下了。
她合上眼前瞧见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漫山遍野开的花儿?,姹紫嫣红的。
这是?盛朝的春天。
*
使者被杀的消息自然不会传回朝廷,唐宛宛还是?从暗卫口中知道这件事的。那夜里她睡得正香,却被陛下翻身坐起的动静给吵醒了,迷迷糊糊听到了鸟叫声。
“陛下做什么去?”唐宛宛睡眼惺忪地问?。
晏回俯下|身亲亲她的眼睛,声音温柔:“睡得闷,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
待他走后,唐宛宛又眯了一会儿?,睡不着了,也觉得屋子里有点?闷,索性披着衣裳行到了寝宫外,想跟陛下说说话。她还没跨过门槛便听到外边有男子说话的声音,就在门廊前,离得极近,声音不是?陛下的,其?中还冒出“谷蠡王”、“程国丈”、“其?其?格”几?个字来。
唐宛宛竖着耳朵听了听,待听完这短短几?句,仿佛有一盆冰水朝她当头浇下,一直凉到了心坎里。
晏回放下了一件心头大事,回了屋子刚转过屏风,却见唐宛宛披着中衣坐在黑暗里,定定望着他,黑灯瞎火的还有点?渗人。
晏回脚下步子一顿,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挤出来的笑够不够自然,走上前问?她:“怎么醒了?”
“陛下,”唐宛宛赤着足屈膝坐在床上,仰着脸,极慢极慢地问?他:“你是?不是?把?其?其?格给杀了?”
“宛宛你从哪儿?听来的?”晏回做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诧异表情,伸手摸摸她额头:“莫不是?做梦了吧?”
温热的掌心刚贴上她额头,唐宛宛一下子就炸了:“我?没做梦我?听清楚了!那暗卫说‘行至邯郸,使者七十三人尽诛’!他还说‘做得很干净’!”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劈手抓起床上的枕头被褥朝他丢过来,床帏前的珠帘被扯断了,玉珠滚了一地,连捶肩的玉捶都朝他劈头砸了过来。
晏回没躲,被砸得脑子一懵,只觉得额头有几?滴热血顺着鼻梁流下来了,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唐宛宛都没意识到自己方?才?丢出去的是?什么,更看不到他脑门上这几?滴血。
晏回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认真?听我?说。”
“我?不听!”唐宛宛光是?想想其?其?格被陛下杀了,她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好像被压着脑袋摁进了水里,心肝脾肺都拧成?一团,几?乎没法喘气。
“陛下背信弃义言而无信,你半月前才?刚跟谷蠡王签下盟约,要和靺鞨联手对抗匈奴,靺鞨人还等着盛朝的军队去救,后脚就把?人家全杀了!”
屋里的动静太大,外头坐更的宫人听得胆战心惊的,走进外屋小心翼翼问?:“娘娘怎么了?”
“滚!”陛下怒喝的声音一出,宫人吓得一哆嗦,忙关上门退出了屋外,站在殿门口惶惶然地转了几?个圈,拔腿去请红素和絮晚了。
*
自打两人吵架之后,唐宛宛几?日没出寝宫的门,晏回更是?连着好几?天宿在养心殿,有一回甚至是?在御书房歇下的,死活不回长乐宫,连太后劝他都没用。
道己每天都从长乐宫门口假装路过,进来问?一声:“娘娘今日做什么呢?”
头一天红素苦笑着说:“娘娘今日一直坐在寝宫门口,拿着个火盆往里边烧纸,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奴婢们怎么也劝不住,只能跟着娘娘一起烧纸。”
第二天红素照样苦笑着说:“娘娘昨天一口都没吃,今天只有晌午时吃了小半碗,又说吃不下了。”
道己心说不得了,把?这话传回去,晏回眼皮都不掀一下的,“不用劝她,饿得狠了自然就知道吃了。”
第三天道己又去问?,红素哭笑不得:“娘娘今日抱着两位小殿下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心情好些了,好歹能用些吃食了。”
晏回连着几?日上朝时都面沉如水。等到殿前监拖长声音唱完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手里拿着奏疏的朝臣不少,敢站出来陈情的却没几?个。
第四天晏回有点?耐不住性子了,正跟道己打问?“娘娘今日有没有问?起朕”的时候,红素慌慌张张来报:“陛下不好了,娘娘收拾了几?个包袱,要带着两位小殿下回娘家去了!”
晏回心里憋着一股火,连御辇都没坐,一路大步行到宫门口,在马车出宫前把?人截住了。他寒着脸让奶嬷嬷把?孩子送回长乐宫,几?乎是?把?唐宛宛提溜上马车的,一眼就瞧见车上摞着的几?个大包袱,通通扔下了车,一路锢着她的手不松。
唐宛宛挣不开他的手,“陛下背信弃义!草菅人命!滥杀无辜……”往日|她嘴里一个成?语都蹦不出来,这会儿?却一连串成?语往出冒。
晏回深吸口气,从唐宛宛手心里扯出那块皱巴巴的帕子塞她嘴里了,真?怕再听她说两句,自己会气出个好歹来。
唐宛宛闹腾了半个时辰,晏回一路把?她提溜到程家后院才?松开,声音冷冰冰的:“你自己瞧瞧这是?谁?”
面前三个男子都被绑在椅子上,三个人都已经拾掇过了,不然衣裳下的伤痕一入眼,唐宛宛怕是?得吓个不轻。这三人中,唐宛宛只认得程国丈。
晏回给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举步上前,一把?扯下了“程国丈”脸上的人|皮|面|具,唐宛宛略一打量,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这、这是??”
面具之下的人她只见过三回,两回在宫宴上,一回在靺鞨使者告别的时候,却还有几?分印象,这正是?靺鞨使者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
娘娘这话不知道是?问?谁的,侍卫小心瞧了陛下一眼,见陛下黑着脸一言不发?,明显不打算说话,只好恭恭敬敬答:“回娘娘的话,靺鞨使者假扮太医进入程府,以李代桃僵之法把?程国丈及两位嫡子和长孙换了出来。其?后谷蠡王因水土不服病了一回,程国丈四人仍扮作太医,混入了靺鞨使者的队伍中,跟着离开了。”
唐宛宛脑子乱成?了一滩浆糊,还不等她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晏回又把?她提溜到程老夫人面前去了。
自打前几?日知道程国丈带着儿?子孙子逃了,程老夫人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大理寺审案的官员扬声问?话:“程周氏!你夫君是?何时逃走的?逃走前可交待过什么?”
程家女?眷哭成?一团,唯独程老夫人僵着身子坐着,无论大理寺的官员问?什么都不作声,双眼死死盯着虚空某一处,看着怪渗人的。
直到大理寺审案的官员问?她:“你夫君带着嫡子与长孙逃走之前,就没与你知会一声?”
程老夫人微微转了下眼珠子,这么短短一句话她都想了好半天,好半晌捂着脸痛哭出声:“他连我?都不带!他都不告诉我?!儿?子不带我?,孙子不带我?!都怕我?个老婆子拖了后腿!”
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夫妻,亲手养大的两个儿?子和长孙,四个人逃走,连她都没告诉,遑论程家其?他人了。
唐宛宛一向不怎么精明的脑子开始卡壳了,还不等她想明白其?中症结,晏回把?她提溜出院子,冷笑着骂了一声:“自己是?个蠢货,还敢跟朕发?脾气!”
唐宛宛的后襟被他扯在手中,前胸勒得生疼,挣了好半天才?从晏回手中脱出来,瞠着圆圆的眼睛瞪他:“我?听不懂!”
听不懂还理直气壮的,晏回都快被她气笑了,推开一扇房门把?她丢了进去,勉强压了压火气,从袖兜里掏出一封书信,耐着性子说:“靺鞨战报上说靺鞨连丢四城,可朕收着的战报却是?这样的。”
唐宛宛擦干净眼泪,低头认认真?真?去看信,晏回的手刚搭上她的肩膀,唐宛宛怒瞪他一眼,站起身把?椅子挪到房间?角落里,离得晏回远远的。
晏回:“……”实在气得狠了,手上一使劲,红木椅子上的扶手就被他拧下了一块来。
信上说:“时年一月至三月初,靺鞨连丢通辽、长岭、乾安、白城四城。三月初可汗率众退守松原,双方?僵持半月,三月十六日匈奴退兵。”
这封信唐宛宛每个字都认得,其?中意思却半点?不懂。
晏回没指望她能懂,一边耐着性子给她解释:“靺鞨共二十余部,然通辽、长岭、乾安、白城四城都不是?可汗部下的,只是?各自为政的零散部落,可汗麾下十六部一个没丢,都没怎么打,却向京城连发?十几?封急信说不敌匈奴,你说是?为何?”
“这是?诈降!靺鞨不是?要和咱们联手讨伐匈奴,而是?要和匈奴联手入侵我?大盛。使者这回入京城,每回商讨盟约都提要借火器借军饷,这才?是?他们的本意。一是?为了骗咱们的军饷和火器回去,二是?为了带程国丈走。”
唐宛宛彻底听糊涂了,小脸快要皱成?了一团,“他们带程国丈走做什么?”
“程国丈在朝几?十年,他知道边关布防重点?,清楚朝中每一位可用之将的品性,清楚中原大大小小每一条商路。甚至在程家故土,定还藏着诸多宝藏可做大用。”
往歪门邪道的方?向想想,靺鞨和匈奴信奉萨满教,程国丈连陛下和太子的生辰年月日都清楚。
唐宛宛听得暗暗心惊,却见陛下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这是?一封密信,信上说早在去年,靺鞨可汗便多次往返于单于王庭,匈奴五月龙城大会时也有靺鞨可汗的身影。两方?怕是?在那时便已经结盟了。”
真?正的虎狼之兵,如何甘心屈于人下百余年?如今甘心每三年给盛朝纳贡一次?如今匈奴摸索着造出了火器,再加上战无不胜的铁骑,正是?漠北最好的反击时机。
唐宛宛攒了四天的气焰立马萎了,她知道陛下瞒她的事不少,可却从没有骗过她。这会儿?他更没有必要捏造出这么一套说辞来骗自己。
“这些阴谋诡计你不明白,朕也无须你明白,可最让朕难过的是?,你居然为了个外人……”晏回垂眸看着她,仿佛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抬起手摁了摁自己的心口。
唐宛宛大惊失色:“陛下你怎么了?心口疼?不是?被我?气的吧?”
晏回还是?不作声。
唐宛宛刚想伸手过去给他揉揉,晏回啪一下把?她的手给打开了,使的劲儿?还挺大。唐宛宛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连着这好几?天的委屈一齐哭了出来。
她把?手绢都哭湿了,也不见陛下来哄哄她,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凉飕飕的。唐宛宛满脸是?泪,红着眼睛跟只兔子似的。以前她难过成?这样的时候早钻到陛下怀里去了,这回却不敢钻。
“我?知道错了,要不陛下骂我?两句?不然……打我?两下也行。”
晏回心尖尖上酸麻胀痛,当真?是?百般滋味。他深吸口气缓了缓,将人扯进怀里,一手捏着唐宛宛的下巴抬起脸来,另一手屈指伸手赏了她个脑崩儿?,咬牙切齿道:“先前怎么说的?说朕背信弃义?”
“草菅人命?”又弹她个脑崩儿?。
“滥杀无辜?”又一个。
“狼心狗肺?”再一个。
唐宛宛也知道自己这回犯大错了,被一个接一个的脑崩儿?弹得泪花直冒脑袋发?晕,也不敢躲一下,只哭哭啼啼地说:“我?没说狼心狗肺这个词……”
晏回顿了顿,弹脑崩的手指毫不留情,“还敢跟朕发?火?”
“敢拿玉锤砸朕?”
“养不熟的白眼狼!”
“朕天天差道己去长乐宫问?问?,怎么不见你差红素来养心殿问?问??”
唐宛宛彻底哭了,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委屈的。明明晏回才?是?被冤枉的那个,她却比谁哭得都大声:“陛下也有错!你把?我?朋友给杀了,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还想把?我?蒙在鼓里!”
晏回没忍住蹦出几?个脏字来,深深喘了下又说:“人家算计你跟算计傻子似的,你为了个外人跟朕发?火?”
唐宛宛哭声一顿,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掀起一丝缝瞧他,“其?其?格算计我?什么了?”
“凌云阁是?京城最高的楼,站在上头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其?其?格一共上过八次,登高望远,你说是?为什么?”
“看风景?”
“看屁的风景!”晏回气不打一处来:“登高望远,凭她的目力能看到京城每一处军队的位置,人家连京城布防图都画出来了,换防时间?都摸清楚了!”
唐宛宛听得惊心动魄的。
“你还要上赶着送人家胭脂首饰衣裳,要不是?朕每回都让奶嬷嬷把?孩子抱去母后那儿?,你怕是?连孩子都要送给人家了!”
唐宛宛往手绢上蹭了一把?眼泪,哽声说:“我?才?没有。陛下明知道她不是?好人,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有他们把?程国丈救走,陛下是?不是?早早就想到了,你都不告诉我?还要怪我?!”
因为晏回得了暗信时已是?三月底了,靺鞨使者二月初入京,盟书却迟迟未签,晏回等的就是?边关的这封密报。他得了信的时候,宛宛已经跟人家好得跟亲姐妹一样了,晏回寻思着靺鞨使者不能留,要杀也不能在京城动手,尤其?不能让宛宛知道,这才?让重兵护送使者离京,路上找个地儿?下手。
然而程国丈逃走一事晏回是?当真?没猜着,他只从边关得了信,认定靺鞨是?诈降。至于程国丈和嫡子长孙被掉包,还是?使者离开几?日后,暗卫杀了程实甫想要伪造成?自尽的时候才?发?现他脖子上的痕迹,轻轻一揭,揭下一张面具来,急急报了上来。
好在羽林卫随行护卫,就是?为了出了京城动手的,早早就有了这一安排。程国丈混在其?中,反倒成?了他的催命符。
晏回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朕确实早早就想到了。”亲手给自己盖了个“神机妙算”的戳儿?。
“陛下早就知道了却不告诉我?,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要我?去猜,我?误会了你也不解释,明明是?你赌气不回长乐宫还要怪我?!还骂我?蠢货!还弹我?脑崩儿?……”
唐宛宛快要哭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