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当夜子时,正是?万籁俱寂之时。
程家书房里却亮着灯,程国?丈和两个嫡子静静坐着,皆不言不语。程实甫和程实震没有父亲那么沉得住气?,时不时还朝门外望两眼,不知在等什么。
分明是?夜深人静之时,院子外却忽然传来一声慌慌张张的高喝声:“老爷,不好了!咱的私库起火了!”
程实甫和程实震心口?一咯噔,扭回头来低声唤了一声“父亲。”
程国?丈低低“唔”了一声,面上神色晦暗不明,他?慢腾腾地穿起外衫,双手负在身?后走?了出去?,说:“你二人跟着来吧。”
说起程家宅子,里头有两个禁地,其一是?元配老夫人病逝之处,那个院子里三间?屋,一到夜里就阴嗖嗖的。如今的老夫人刚过府时在里头住过半月,总说闹鬼闹鬼,只好换了个住处。
二来就是?程老爷的私库了,程家上下都知道这私库里边装的全是?老太爷到处淘弄回来的精贵玩意,古玩字画什么的,是?老太爷一生积蓄所在。至于这私库到底是?什么样的,这回总算有幸见识到了。
程管家慌里慌张地喊着:“快来人!把偏院的嬷嬷丫鬟都喊起来去?井里打水,快救火!”
他?话音刚落,却见自家老爷摇了摇头,眼前?烈烈大火,照得老爷眸底灼灼发亮。管家听到自家老爷说“不必救火”,当下大吃一惊,忙问:“老爷您是?不是?糊涂啦?这是?您的私库啊!”
程国?丈老神在在地扯了扯唇,侧耳听着府门外兵士跑动的声音越来越近,叫下人搬出了一张太师椅,面朝西面坐下,一瞬不瞬地望着漫天?的火光,眼底一片晦暗。
在北城值夜的武德卫来得很快。京城的宵禁从子时到次日寅时正,这会儿夜深人静,程家宅子却是?火光滔天?,一眼就能瞧个分明,值夜的武德卫正是?精神抖擞的时候,飞快地赶来救火了。
这夜里有一阵东风,风助火势,程家的屋舍又是?一间?连着一间?盖起来的,大火很快从私库延向了西边宅子。侍卫不敢离火场太近,等到火被扑灭时已近黎明,西宅烧成了一片废墟。
程家原本只有一个宅子,邻居都是?朝中官员,后来因人事?变动,程国?丈陆续把东西两处宅子都买了下来,打通成一个了。
正宅住家中长辈,东宅住子孙,正宅的私库与西宅相连,这被火烧没的西宅里头住的是?仆妇和不受宠的姨娘,约莫三十来人,逃出来的没几个。清晨时只找出来一具具焦骨,抬出来一个个摆在路边,上头盖一层白布,仆从连看一眼都胆寒。
而众人分给她们的视线少得可怜,转而关注起另一件大有文章的事?——程国?丈私库中珍藏的字画都被烧没了,却留下了好多古玩的遗骸,尤其玉石比铜铁还要?耐烧,一晚上也?没烧熔,明眼人略略一瞧,样样都是?价值千金的宝物。
没被烧干净的古玩拿到朝廷上,令百官哗然,心知国?丈怕是?要?遭。官员家中的开支都在账面上写着,每年宫里要?派人去?查一回,这样的私库露在人前?,脱不开一个“贪”字。
晏回把|玩着放在自己案头上的奇玉,面上冷意更甚,沉声道:“令金吾卫去?程家抄家,朕倒要?瞧瞧还能搜出什么东西。”
跪在地上请罪的程国?丈气?血上头,竟当朝站起身?来,指着龙椅上的晏回怒骂一声:“逆子!”
殿上百官大惊失色,忙劝道:“国?丈爷不可啊!”
“您说什么胡话呢!陛下恕罪,国?丈爷是?糊涂了!”
晏回眼角眉梢不动,把为程国?丈求情的几人先记在了心底,冷冷掷出一个字——“抄”。
“逆子,家门不幸啊!”程国?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人事?不省了。
百官哗然失色,几个太监将人抬去?后殿,叫来太医一诊治,竟是?中风之象。
太医意思意思给扎了两针,严肃地摇了摇头:“陛下,程国?丈年已六旬,心肝火盛,昨夜里外染邪风,今日又当朝惊厥,以?致半身?不遂。这是?慢病,要?治好起码得花个十年。”
言下之意就是?十年内就是?个废人了,再想?想?程国?丈的年纪,这辈子别想?站起来了。
得闻此事?的太后浑浑噩噩一上午,问了太医好几回:“当真是?中风了?半身?不遂了?今后再也?好不了了?”
“这……”太后娘娘的问话里不掩欢喜,太医不知该怎么答才好。按身?份吧,程国?丈是?太后娘娘的生父;按人情吧,太后娘娘厌恶程家,京城无人不知。
晏回叫那出了一身?冷汗的太医下去?了,这才说:“母后放心,院正带着几位太医诊治,都是?如此结果,绝无误诊。皇儿把国?丈送回了程家,听宫人说站在前?门就能听到后院女人的哭声。”
“竟真的,中风了。”太后好半晌没眨眼睛,直到眼睛酸涩时才揉了揉,心口?一阵热,一阵凉,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许久之后才唏嘘道:“你祖母是?被他?和那老妖婆活活气?死的。那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待我及笄,又百般算计我的婚事?……”
太后说半截顿住了,忽然发现这些年代久远的事?她都快记不清了,又拣着印象深刻的几件说:“可还记得你父皇御驾亲征的那回?他?受了重伤,一个月没能起身?,你父皇怕自己熬不过去?,这才写了传位诏书于你。那时皇儿你年仅十五,难以?服众,朝中叫你父王退位让贤的不在少数,百官之中竟有三分之一的都举荐程老贼。”
太后语气?恨恨:“那时母后掐死他?的心都有。再有,你即位后多年无子,京城中废帝另立的传闻也?时常冒出头来,似乎也?有程老贼插手。”
“母后跟他?斗了半辈子,却从没抓住过程老贼的把柄,只能不让程家子孙入朝堂。后来这宫里宫外只要?一有坏事?发生,母后就最先往他?头上想?。有的时候母后也?分不清自个儿是?恨他?恨得厉害,把所有坏事?往他?头上安,还是?冥冥之中有天?意告诉我,坏事?就是?他?做的。”
晏回笑?了笑?:“如今母后再不必为此挂怀了,祖母在天?有灵,也?能畅快一回了。”
太后又静默一会儿,想?起来件要?紧事?,“那程家子孙该如何处置?”
“如今赃款还没清算出来,儿臣想?着当按律处置,贪得少则贬为庶民?,贪得多则流放边疆。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静思半晌,压下心底的两分不甘,点点头说:“母后也?觉得如此最为妥当。”
唐宛宛坐在下首乖乖吃水果,一直没插话。待回了长乐宫,她挥退丫鬟,又关上门窗,这才神神秘秘地凑上前?来问:“陛下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叫人放的火,你不是?一直看程家不顺眼,最近一直想?收拾了他?家么?”
从年后开始查的江南盐税贪墨一案已经有了些眉目,是?晏回叫潜渊阁新臣暗中查访的,从江南道查起,抽丝剥茧一路查到了京城,京城几户世家都被扯下了水,程家便是?其一。晏回想?将朝中贪官一次查个明白,只是?陈年烂账不好查,这些日子又有匈奴火器一事?阻了一阻,贪墨一案进展慢了些。
如今程家这突如其来的一把火,倒让时局一下子明朗了不少。
“不是?朕叫人放的火。”晏回翘了翘唇角,气?定神闲道:“朕要?是?知道这么做能气?得他?半身?不遂,早就派人去?烧了。”
程国?丈是?陛下亲祖父,这大逆不道的话把唐宛宛逗笑?了,很快她又止住了笑?,惴惴问:“我这样幸灾乐祸是?不是?不好?程家被烧死那么多人,我该哀叹惋惜才对,万一晚上做什么噩梦就不好了。”
身?为程国?丈亲闺女的太后和亲外孙的晏回都不哀叹惋惜,她惋惜个什么劲儿?晏回一把搂住她的小蛮腰捞进怀里,低低笑?说:“那今晚朕抱着你睡,有真龙之气?伴身?,牛鬼蛇神就不敢近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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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抄家当日,京城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少,把这一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路边瞧热闹的百姓聚在一块闲唠:“好家伙,我都已经数了三百多抬,这可比当初皇后娘娘入宫时的嫁妆还要?多出两倍之数。”
“这程家当铺怎么就成了洗钱的地方了?当初我当了家里祖宗留下来的一块玉,活当,当了二两银子,赎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是?二两多一串铜钱,比别家当铺还便宜呢些。”
“嗤,人家贪的是?大件,谁能瞧得上你那二两东西?”
“程家当铺在京城开了六家呢,要?是?有问题,哪里能开得了这么些年?”
角落里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唐宛宛竖着耳朵听着车外百姓的唠嗑声,正好听到了这句,好奇地问:“陛下,程国?丈到底是?怎么贪的?”
晏回说:“京城的官员大多是?雅贪,送东西的时候少有人送真金白银,容易被查住,所以?送些贵重字画,前?朝名士字画、古纂奇刻往往价值千金。可程家不一样,程国?丈此人有口?皆碑,他?在这个位子上呆了二十七年,自母后入宫后再没升过官,近三十年从没收过任何人的礼。程国?丈自己从来不过寿,就连家中子孙办喜事?也?从不收礼,带了礼去?的都不能入程家门。”
“京官中开当平铺的也?有四五家,每月的账面都会严查,当铺不得超过五分利。可查得再精细,也?耐不住人家有那门路。以?前?朕一直抓不住他?的把柄,这回方才知道其中关节。”
唐宛宛心里跟有猫爪子挠似的,连声催促:“陛下快说。”
“这回是?审问程家当铺掌柜时才知道的。”
知道宛宛脑子笨,晏回打了个比方:“假设想?要?行贿的官员有两个,头一人派小厮进铺子,进门时小厮怀里揣着一件价值千金的古玩,进了当铺把这件宝贝以?几两银子的低价当出去?,拿价值千金的东西换了几两银子,当铺的账面上就记——后唐白玉貔貅仿品,做工粗糙,死当,三两收。”
唐宛宛瞠目结舌,又听陛下说:“真品去?哪了?自然是?由程国?丈收了。之后程家叫匠人仿着白玉貔貅做出一件赝品来,再放到当铺之中去?卖。”
“想?要?行贿的第二人让小厮拿着万两银票去?当铺里买这件赝品,账面上记——后唐白玉貔貅仿品,做工粗糙,四两卖。而行贿者带去?的万两银票都进了程家口?袋。如此一来,不光账面上查不出来,银子和真品还都进了程家宅子,赝品也?转手出去?了,当真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唯一遗憾的是?这一场大火烧没的家产到底值多少,却是?没人知道了。
最后从私库的遗骸中清算出来的家产仅有八百万两,贪污的罪名是?跑不了的,可按盛朝律法却远远够不上诛族。再者说,程家身?为太后娘娘的母家,抄家可以?,灭族是?一定不行的。时下重孝道,晏回身?上到底流着着程家一半的骨血,若是?违背律例就为将外祖家灭族,能被天?下文人指着脊梁骨骂一辈子。
何况当初抄德妃母家魏家时,抄出来四千万两,都仅仅是?将魏家子孙贬为庶民?而已。有先例在前?,这回也?不能越过去?。
*
此时的程家一片死寂,长子程实甫进了卧房,挥退了所有仆从,他?走?到床前?探身?轻轻拍拍国?丈爷,好半晌也?没能把人叫醒。
程实甫微一思索,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瓶,倒出一颗药丸子,掰开父亲的嘴往他?舌根下塞进去?了。
“咳咳。”程国?丈头疼得厉害,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这会儿口?眼歪斜,短短几个字都有口?涎从嘴边往下淌。程实甫凑到他?耳边,低声问:“父亲,您要?说什么?”
“抄家……的人,都、都撤走?了?”
程实甫低声说:“后院的地皮翻了三尺,没翻出东西来,兵士撤走?了,可整个宅子都被严严实实守起来了,怕是?要?将咱们拘禁到死。家中奴仆都被带走?审问了,不过他?们都不是?近身?伺候的,问题不大,女眷那边早早就交待过了,父亲放心。”
程国?丈深深喘了两下,又问:“西院……”
程实甫低笑?一声:“父亲神机妙算,西院只逃出来几个仆妇,剩下的都张不了嘴了。”
父子静默许久,程国?丈右半脸皮跳个不停,没再开口?。
“爹,咱们程家完了。”程实甫开口?这么说了一句。家被抄了,父亲中风了,还死了两个姨娘,他?说这话时本该是?极痛心的,可面上表情却与此情此景大相径庭,眼底有一丝幽光灼灼发亮。
“喊人来吧。”程国?丈恹恹闭上了眼,把舌下那颗微微发苦的药丸子慢慢含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贪污方式借鉴了百度资料,据说是和珅贪污的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