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根其?其?格是个挺爽朗的姑娘,兴许是他们草原上没有这么娇生惯养的小孩儿,她对唐宛宛怀里抱着的花卷还挺感兴趣的,搬了个小马扎坐到唐宛宛侧旁,目光灼灼地盯着花卷看。
唐宛宛冲她笑了下?,寻思着自己身为女主人?,应该对沉默寡言的客人?说点什么呢?
刚这么想着,却见其?其?格伸出手要碰花卷垂在?她膝头上的小脚。唐宛宛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地把花卷往怀里紧了紧,眼里透着两分?警惕,轻声?问:“怎么了?”
其?其?格指了指她的膝头说:“鞋子,没穿好。”
唐宛宛低头一瞧就明?白了,小孩子的鞋子都得做大?一个码,因为骨头还软,穿鞋子时往里边挤的那一下?容易扭着脚,这会儿鞋子松松垮垮的总是容易掉,等到学走路的时候才能换成合脚的尺码。
唐宛宛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把自家小花卷往怀里抱了抱。说实话?,她不习惯有外人?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孩子看,尤其?是个身材壮实、面上又丁点笑意都没有的人?坐在?旁边,当娘的总要多心。只是陛下?没当回事,唐宛宛也不好说什么,显得自己很小气似的。
奶嬷嬷比她更通达人?情,打着笑脸上前来,轻声?说:“娘娘,这会儿该是平时喂奶的点儿了,奴婢先带小公主下?去了。”话?落,小心接过公主殿下?抱走了。
唐宛宛松口气,先前错怪了人?家,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其?其?格只比自己小三岁,还是个年轻姑娘,想来是生不出什么坏心眼的,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唐宛宛把桌上的果盘把她那边推了推,“你?吃。”
其?其?格瞧了一眼,又把视线转回她脸上,盯着唐宛宛看了好半晌,眼睛微微发亮,“娘娘脸上涂了粉?”
唐宛宛刚点了头,其?其?格紧跟着就是一句:“我阿爸说脸上涂脂抹粉的都是坏女人?,阿噶就是被一个涂脂抹粉的盛朝女人?勾走的,一直没回过草原。”
涂脂抹粉的唐宛宛脸上笑一僵,自动被划归到坏女人?的行列了,心说陛下?先前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靺鞨人?确实不太会说话?。这“阿噶”应该是她的亲人?,哥哥叔叔伯伯一类的,想来是喜欢上了一个盛朝的姑娘,变成鸳鸯对对飞了,便一直没回过草原。
谁知其?其?格下?一句便是:“我也想要脂粉,涂上好看,娘娘在?哪买的?”
这百转千回的,前一句还当她是在?嘲讽呢,这句就问脂粉在?哪买的了,唐宛宛没忍住笑出了声?。身为一个年轻又水灵的姑娘,要问她脂粉怎么做的,唐宛宛兴许答不上来,可问她什么样的胭脂水粉好,这就再清楚不过了。
“街上买到的不好,尤其?是路边商贩做出来的,千万不要买。京城城东有一家美人?阁,我以前用的都是他家的。现在?用的脂粉是内务府送过来的,回头我送你?些。”
想了想,宛宛又说:“还有什么香粉唇脂蔷薇水胭脂,好多东西,都给你?送过去。”
其?其?格笑了下?:“香粉就不要啦,天?天?出去赶羊打猎,一身臭汗,就成了怪味。”
她二人?说话?的声?音小,谷蠡王坐在?晏回右边,正?跟朝中心系社稷的百官形容匈奴用的那火器的模样,没听到女儿这番言论。
晏回却离得近,听得好笑极了,心说谷蠡王一直把他这个酷似男儿、力大?无穷的闺女当成自己的榜样,这回却要糟,很快就要领回去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儿了。
他前两日还要鸿胪寺给靺鞨准备回礼呢,这会儿也不用费心想什么了,送几车胭脂水粉带回去,想想还挺逗的。
“其?其?格,”谷蠡王夫人?微微启唇,见到女儿回过头来,她欲言又止。其?实草原上的姑娘活得是没有中原姑娘精细,可性子野到跟着上战场的却不多见,都怪孩儿她爹。
女儿都这个年纪了,仍是无人?问津,靺鞨又不像大?汉这样秩序井然?,年轻人?瞧对了眼,父母不会多加干涉。虽说女儿如今已经有了爵位,又得可汗看重,可没个心上人?总有些遗憾。
念及此处,谷蠡王夫人?到底没有打断,摸了摸其?其?格的脑袋。
其?其?格头回来盛朝,自入中原以来见了不少新?奇东西,好奇得很,身边的人?却都一知半解的,对她的问题答不上来。这会儿看着唐宛宛身上的每样东西都觉得新?奇,挨个问了一遍。
“这个?是平安扣,羊脂玉做的,贴身带着能保平安。”
“这是流苏裙,回头你?让裁缝用布剪成这样一条一条的,就是流苏了。”
“你?问我穿着冷不冷?恩……其?实有点冷,我比较怕冷,但大?家都穿得单薄了,今天?又不是在?家里,总不能裹得跟球一样,不好看的。”
晏回越听越好笑,心说宛宛肯定要把人?家带坏了,拉过她的手来试了试温度,果然?有点凉,裹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去打猎的靺鞨将士带回来两头山猪,竟还打死一头趁着初春出来觅食的倒霉熊,马背上放不下?,是八个侍卫抬回来的,估摸着有二三百斤;而朝中武将带回来的是十几只兔子和几头傻狍子,数量上占了优。一个占了个头,一个占了数量,也算是各有千秋。
晏回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靺鞨是马背上的民族,成年的汉子双手可满展二百斤巨弓,用的是一指粗的铁箭,即便是山猪这样皮糙肉厚的畜牲也能轻易射个对穿;而朝中的武将却是以准头与射速著称,有的使不惯弓箭,用的是连弩,射程上就要短一半。
谷蠡王但笑不语,看模样是极满意的。
*
靺鞨使者要在?京城呆两个月,等靺鞨与匈奴的战果传进京,该出多少兵士与粮草才能有个定数。有鸿胪寺负责吃喝穿用,他们满京城跑着玩,好像对家乡受苦受难的子民也不怎么担心。
二月底的时候,晏回让户部设了一个兵饷处,做什么的呢?号召大?臣捐银子的,你?出五千两,我出五千两,凑出来的银子拿来做军饷。
以前朝中没人?待见的御史与言官这回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每天?在?朝会上都要参同僚几封折子。
“微臣今日要参张太师一本,张太师仅仅捐了八千两,甚至没有三品竹都护捐得多。敢问张太师,这出兵讨伐匈奴乃是国之?大?事,你?怎么能……唉。”
方才还将手拢在?袖子里、悠哉悠哉听别人?吵吵的张太师气得吹胡子瞪眼,撩袍跪下?了,字字铿锵:“求陛下?明?鉴,老臣每月俸禄才二百三十两,八千两已经是我三年的俸禄了,都是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可我怎么听说张太师给幺儿娶亲,光聘礼就不止这个数呢?”
“胡言妄语!”张太师气得仰倒,他平时谨言慎行,却在?这回朝会上跟那御史争论了一刻钟,苦于太师平时为国为民的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给幺儿娶亲聘礼万两也是实情。没法子,只好又往捐的军饷里添了两千两,凑了个整,苦着脸说自己的棺材本都进去了。
如此这般,晏回连着看了半月戏。
以往这太和殿上的百官要分?成四?类,垂首敛目站着、轻易不开口的;整日“陛下?不可,万万不可”,这不可那不可的;像御史这般逮着谁怼谁的;还有天?天?有事起?奏,却因官位不高,奏的都是些民间小事,在?晏回面前混脸熟的。
这会儿四?拨人?都能混在?一块儿,晏回坐在?龙椅上,能将大?殿内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每天?都跟看戏似的。可惜宛宛不能跟着来,不然?叫她也跟着一起?乐。
户部的兵饷处每天?把账本往晏回案头上呈,成果喜人?。晏回微一琢磨,谁捐的兵饷多,他就给人?家题几个字,捧回家里做个匾额,使得捐兵饷一行蔚然?成风。
再加上京城的富商巨贾,都因陛下?亲笔题字而趋之?若鹜。没出半月,就轻轻巧巧凑齐了一百万白银。
朝中不少官员暗暗揣摩:会不会是陛下?舍不得从国库里拿钱,这才想出来捐军饷的法子。
不得不说,到底是在?太和殿上站了十年,朝臣把陛下?的性子摸得透透彻彻的,晏回确实不想从国库里掏钱。
一来国库乃是国之?根基,其?中多半还都是老祖宗们一辈一辈攒下?来的,能不动千万别动。
二来除非是天?灾人?祸,别的时候要动国库,总要有御史跳出来唠叨。拿百姓赋税去打仗,打的还不是防守仗,等于是去掺和靺鞨和匈奴的内斗,一个“有伤人?和”的名头扣下?来,朝中便能有一半的反对声?。
这会儿堵死他们这条说辞,也算是好事。
唐宛宛算了算,感慨道:“张太师每月俸禄二百多两,这一下?子捐了一万两,不吃不喝也得攒三年,真是不容易啊。”
晏回看着自家傻媳妇,“二百两那是账面上的俸禄,你?当他真的只赚二百两,一家百口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那是怎么?”
晏回亲亲她的榆木脑袋,低笑一声?:“这京城怎么可能会有两袖清风的官?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家都在?贪,不过是多少而已。毕竟人?心趋利,家里头几十张嘴都靠一个人?养着,俸禄哪里能够?再说官场上人?情往来也是大?事,只要收敛着些,朕也得闭只眼。”
“谁说大?家都在?贪?”唐宛宛忿忿不平地说:“我爹就只有俸禄,以前我家里过不下?去,还是我娘跟舅舅家借了银子,开了几家铺子才好些的。”
晏回笑得颇有深意:“去年九月初你?生下?馒头和花卷,你?可知光那个月你?家收了多少礼?足有这个数。”晏回伸出一个巴掌。
唐宛宛颦着眉揣摩陛下?这五根指头的意思,“五百两?”
“朕的孩儿就那么不值钱?”晏回轻嘲。
“五千两不能再多了!”
晏回又笑着摇摇头,坦然?答:“单现银与房契地契铺子就值五万两,别的珍稀物件还没往里头算。官位低的人?家送的,岳父大?人?都没收,这些都是朝中一二品大?员送的,他不敢推辞,却也不能安心收下?,便将何人?送的礼,送了多少,都列出单子来写在?了折子里,算是给朕过了眼,省得将来有人?借此事参他折子。”
五万两。
唐宛宛瞠大?眼睛,总算明?白大?年初五回门时,她娘说的那句“托宛宛的福,咱家宽裕了不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光是她生了两个娃,家里就收了五万两的礼,别说他家还算沾上皇亲国戚的边了,以后这礼那礼收一圈,也就跨入贪官的门槛了。
五万两在?晏回嘴里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唐宛宛却忧心忡忡,该怎么才能让高官不送礼呢?
还没待她想出主意,便觉一只禄山之?爪从自己衣襟下?摆钻进来了。
“陛下?!”唐宛宛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晏回轻描淡写回了一句,眸底是不可错辨的火。有时他甚至会想自己是不是中了一种名为“宛宛”的毒,只要在?这龙床躺着超过一刻钟,他的脑子就没法想正?经事了。
四?目相对片刻,唐宛宛率先败下?阵来,轻声?说:“不能留印子,明?天?还约了其?其?格来挑首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