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上是什么!”
听到陛下这么问,众人忙去看那嬷嬷的手,只看到一双白白净净的手背,一时面面相觑,不明白陛下为何勃然大怒。
晏回方才恍惚了一瞬,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冷声斥道:“擒住她,看看她手里是什么。”
两个离得近的丫鬟扭住了人,翻过那嬷嬷的手心一看,两人“啊”地惊叫出声,竟蹭蹭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上前?去。只见这孕嬷嬷手心里竟生着好几个脓疱,大的小的,甚至破皮渗血,一眼瞧上去十分可怖。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那嬷嬷膝行着上前?来?,还要再辩解,晏回劈手抄起一只存放参片的瓷罐朝她面门掷去,直接把?人砸晕了。
年?纪轻的丫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怔怔看着,同为孕嬷嬷的何嬷嬷壮着胆子上前?将她的袖子掀起来?瞧了瞧,小臂之上也全是脓疱,整条胳膊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
何嬷嬷眼前?一黑,全身?抖成?筛糠,恨不得立时从?这屋子里逃出去,几不成?声:“陛下,这、这是瘟疫啊!”
屋子里的人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瘟疫?”
“还傻愣着做什么,快把?人押下去!”晏回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她可有碰过娘娘?”
“有的。”医女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答:“碰过娘娘的手和腿……还拿帕子给娘娘擦过汗。”
晏回脸色遽变,一时间竟觉头晕目眩。他勉强定了定心神,又问:“先前?给小皇子剪脐的是谁?”那会?儿他整副心神都在宛宛身?上,没有留意到是谁用的剪子。脐部本就是容易伤风发炎的地方,要是被那嬷嬷手上的污血碰到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她!”医女也想到了这点,哽声笑了下:“给小殿下断脐会?有厚赏,奴婢……奴婢为了这赏,方才是抢着去拿剪子的,嬷嬷没有碰到小皇子!”
晏回稍稍松了一口气?,定定神,一连串命令出口:“将小皇子和小公主送到慈宁宫,留在长?乐宫的两个奶嬷嬷不用了,让太后另找两个;再拿着朕的腰牌去请刘将军、江大人、熊大人入宫,围护长?乐宫的三百羽林卫不动?;你们将每个角落缝隙都清理一遍,把?太医院院正及所有疾医请来?,给长?乐宫的每个人查看。”
晏回恨恨道:“脱衣查,看看谁身?上还带了脓疱,通通关到东长?房去。”
得闻此事?,太医院院正康大人肝胆欲裂,带着一群太医紧赶慢赶地到了长?乐宫。他生平亲身?经历过两回大疫,一回在江南,一回在山东,伤病者死其四五,城中多绝户。整座城令重兵围成?死地,甚至连一口薄棺都买不着,死尸只能丢到乱葬岗去火化?。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死者过万的大疫共计一十五次,京城也发生过一次,可宫里头从?来?没有过啊。以前?的师父告诉他,当太医就是要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康大人却从?未觉得自己离掉脑袋这么近。
康太医拿白帕蒙住口鼻、手上裹着布巾去看了看那孕嬷嬷,面上镇定,可心里却是突突地跳,低声喃喃道:“发低热,寒战,手心及四肢的肤表有瘀斑,且出血有脓。”
“是何病症?”晏回沉声问,甚至还往好处想,会?不会?只是一种普通的肤病。却听康太医说?:“若是老臣所料不错,这是鼠疫。”
鼠疫。
晏回闭了闭眼,声音微哑接着问:“她碰过娘娘的手脸,娘娘可会?染上病?”
康太医低着头不敢看陛下的神色,沉声说?:“鼠疫性烈,正气?稍衰者触之即病,呼吸便?可染病。且一人得病一家染,动?辄祸及乡里。若在两日?内发低热,便?说?明是染上病了。”
“老臣先开一副急方,令长?乐宫每人一日?两次服下。”康太医劝道:“陛下先别急,娘娘身?子底子好,又一向护养得宜,兴许染不上病。”
晏回听不进去,只挥挥手说?:“你去吧。”
经太医和医女一番彻查,近身?伺候那嬷嬷的两个小丫鬟已经发了热,甚至跟她俩同屋的丫鬟也遭了秧,被带走的时候几人还浑浑噩噩想不明白:不过是这两日?精神头不太好,有点晕晕乎乎的,怎么就染上鼠疫了呢?
唐宛宛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傍晚了,一睁眼便?发现身?边伺候的人少多了,先前?屋子里挤着十几个人,这会?儿只有红素絮晚和娘亲了。
“娘?”
唐夫人正在打如意结,见女儿醒了立马笑了开,坐到宛宛床边想要摸摸她的脸。手还没碰上宛宛的脸,唐夫人又收了回来?,叫丫鬟打了水洗净手,这才重新坐回床前?,笑着说?:“可算是醒了,都睡了九个时辰了。”
唐宛宛仿佛做了一场梦,身?上疼得好像被车轮碾了一遍,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地问:“我肚子怎么还这么大?我记得我好像是生完了呀。”
“傻什么呢,昨天就生完了。”唐夫人笑得不行。
“我生下的儿子闺女呢?”
唐夫人不动?声色,还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瞪了她一眼:“在偏殿住着呢。你刚生产完不能见孩子,你这会?儿一身?汗,坐月子又不能洗澡,只能擦擦身?子,万一给孩子染了病气?就不好了。都是当娘的人了,怎么连这规矩都不知?道?”
坐月子不能洗澡是真的,不能见孩子却是假的。这么半真半假地一说?,唐宛宛还真被唬住了,委屈兮兮地问:“一个月不能见孩子啊?”
唐夫人笑了笑:“得七日?,你耐着性子等七日?就行了。”太医说?染上鼠疫一到三日?内就会?显出症状,若是三日?内没有发热,即说?明没被染上。唐夫人往多说?了几天,就怕有个三长?两短。
这会?儿身?上还疼得厉害,刚当了娘,唐宛宛还没什么深刻的感悟,想着不过是七天,那就等上七天吧,又问:“陛下呢?”
“陛下陪了你一上午呢,这会?儿办正事?去了,晚上就过来?。”
而此时的晏回面无?表情地坐在刑堂里,双耳之中充斥着的全是惨叫声,有的近有的远,有扯着嗓子嚎啕的,有求神拜佛的,也有低低呻|吟的。宫中就这么一个私刑之处,设在地底下,透不进半分天光,明晃晃的灯笼反倒添了两分诡谲。
“陛下饶命啊!”邓嬷嬷哭求道:“老奴前?日?胳膊上莫名生出了几个脓疱,心中也是怕得很,想要求个旨找太医去看看,可我想着如今正是娘娘生产的关头,若是被人知?道,我如何能留得性命?老奴想着再熬几日?,等娘娘生了就好了,这才瞒下的!”
这鬼话晏回一字不信,若她只是想瞒下来?,该推说?身?子不适,不能给娘娘接生。可她却故意去摸宛宛的手,甚至要拿着剪子给女儿剪脐,这番话定是假的。
鼻间全是血气?,邓嬷嬷死活不招,已经晕过去了。晏回手心里攥着个小小的佛坠,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不怕造杀孽,却怕给俩孩子招了煞。
念及此处,晏回揉了揉眉心,出声吩咐了一句:“停手吧,别打死人,给她灌点参汤,留着一口气?慢慢审。”
执刑的汉子应喏收了刑杖。
长?乐宫管事?的公公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一行一行照着念:“娘娘是三月初四诊出有孕的,邓嬷嬷三月十九住进了长?乐宫,身?上穿的衣裳一套,头上首饰一套,另有月事?带一袋、碎银八两,并?未夹带任何东西?。”
娘娘有孕是大事?,长?乐宫伺候了一年?的人都得重新查一遍,更别说?是从?外边来?的了,几乎没有隐私,带进来?的所有东西?都得查清楚。
“这大半年?来?,邓嬷嬷出过长?乐宫五次,其中两回是去过内务府的,每回都是跟着长?乐宫的宫人去内务府领自己的穿用及月银,后来?长?乐宫的份例都由内务府派人送来?,她就没去过了;另三回是去宫门口见亲人,她儿子女儿是宫外的人,依宫规每两月可至顺贞门探望一次,共入宫三次,每回都是搜过身?才放进来?的,并?无?可疑之处。”
晏回一字一字地琢磨了一遍,“还有什么?继续念。”
“邓嬷嬷曾在去年?与何嬷嬷一起给平定侯家的少夫人安过胎,今年?八月十九,正是其子满周岁,那家少夫人往宫里送了两份礼向两位嬷嬷致谢。”
晏回心中一动?,“送的是什么?”
“两匹素锦和一妆奁的金饰,盒子里没有暗匣,锦绸里也没有夹着东西?。”
……
在刑堂耗了大半日?,晏回听得头昏脑涨,邓嬷嬷出入长?乐宫时守门的宫人、同行的丫鬟、搜身?的女卫,甚至时间地点,所有人的说?辞都能对得上,竟寻不出任何端倪来?,查不出是谁说?了谎,一点线索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晏回甚至在想:会?不会?那嬷嬷说?的是真的?她被老鼠或者跳蚤咬了一口,染了病又不敢声张,这才忍了好几天的?可她专门去剪脐又作何解释?
待出了刑堂,江致唏嘘道:“坊间都说?娘娘是有大福的,以前?微臣还不当回事?,这回却是深信不疑了。”
“怎么说??”
江致微微一笑:“要不是娘娘身?有福气?庇佑,怎么会?好端端地把?三个孕嬷嬷调离了身?边呢?要是邓嬷嬷常伴娘娘身?侧,在吃食中动?了手脚,后果不堪设想,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晏回扯了扯唇,眼中浮起了两分笑——那是因为宛宛嫌她们唠唠叨叨烦人得很,又因为这是母后指来?安胎的人,她不好明着嫌弃,于是装了两天头疼,把?人调到了偏殿去。
太医说?邓嬷嬷染上鼠疫已有三五日?,长?乐宫却一直没人察觉。这会?儿是深秋了,厚衣裳一裹,丁点都瞧不出来?,手心里生的脓疱虚握着遮掩一下便?可,这是在太后身?边跟了好些年?的嬷嬷,谁会?让她打开手心去看看手洗得干不干净?
要不是昨日?宛宛生产时,晏回就坐在床边,位置低,那嬷嬷拿着剪子上前?时又离得近,晏回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她手心里的脓疱。要不是如此,怕是得中招了。
冥冥之中竟似真有天意庇佑着他们一家,宛宛把?人调离了身?边;晏回看到了嬷嬷手心里的脓疱,把?人踢了开,没让她碰到女儿;之前?医女为了讨赏,抢着给儿子剪了脐,也没让那嬷嬷沾手。
桩桩件件,都是天意。
不过片刻功夫,晏回眼中的笑意就敛了去。因为这事?一点头绪都没有,像两月前?那医女乱说?话吓唬宛宛的事?一样断了线索,是何人指使、通过何种方式、哪些人是奸细都查不出来?,仿佛只是无?心之失。
这会?儿疑心病汹汹来?袭,晏回连在长?乐宫中呆了一年?的红素几人都不敢深信,无?论是脸熟的脸生的,看哪个都觉得可疑,非得把?人盯一遍才能稍稍安心。
从?刑堂出来?更衣沐浴之后,晏回又顺路去慈宁宫看了看俩孩子。刚吃过奶睡下了,并?排排躺在安着护栏的小床上,攥着小拳头睡得很是香甜。
晏回隔着两步距离静静看着,笑得微微发苦:当爹的来?看自家孩子还得拿帕子蒙着半张脸,真是没谁了。那天孕嬷嬷碰过宛宛,他又天天跟宛宛脸对着脸的,生怕自己也染上了病。
再想想宛宛,得好几天看不到孩子,晏回心疼得眼睛发酸。
“皇儿,你当真不要搬到养心殿去住一段时日??”太后劝道:“你若出身?寻常人家,妻子尚未脱险,你便?该在床前?照顾,母后绝不拦你。可你身?为帝王,身?上尚担负着江山社稷,怎么能如此荒唐?万一……”
晏回摇摇头:“儿臣若不在她面前?,宛宛会?多想。”
瞧见太后欲言又止,晏回温声说?:“母后且宽心,已经一整天了,宛宛没有发热,寝殿伺候的宫女也无?人抱恙,再等两日?就能确定脱险了。”这会?儿只影响了伺候那嬷嬷的两个丫鬟,还有跟那两个丫鬟同屋的几人。
太后叹口气?,又问:“可有去德妃那里查查?”
“德妃这大半年?吃斋念佛,派去的几名暗卫日?日?不离韶寕宫,不会?是她。”
“那程家呢?”太后低声说?:“母后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心眼太小,每回遇上事?总是会?往那老贼头上想。”
晏回苦笑道:“就算怀疑程家,也得抽丝剥茧一路沿着线索摸过去,可如今一点头绪都没有。”
太后没话说?了,晏回又伸长?脖子往床上望了一眼,转身?回了长?乐宫。
他进寝宫时,唐宛宛刚解了手,疼得眼泪汪汪的,委屈兮兮地喊了一声:“陛下!”
晏回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头亲她一口:“醒了?”
“你去看了孩子没有?咱孩子什么样我还没见着呢。”唐宛宛小声哼哼,昨天生下大儿子的时候她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当时疼得厉害,早忘了什么模样,只记得特别丑。
晏回叫红素取来?纸笔,他记性好,画功也好,用两刻钟给俩孩子各自画了一张小像。唐宛宛拿到眼前?瞅了瞅,立马被嘴里还没咽下去的粥给呛着了,咳得声嘶力竭的,动?作稍稍一大,身?下更是疼得要命。
“怎么能这么丑呢?”唐宛宛泪眼婆娑地说?:“我这么好看,陛下也这么英俊,怎么他俩一个比一个难看?”
唐夫人没好气?地说?:“可拉倒吧,你刚生下的时候比这还难看呢,脑袋是尖尖的,十多天之后才长?圆。还因为时常朝右侧睡,把?头给睡偏了,我跟你爹得拿根带子把?你绑在左边睡,不能让你翻身?。”
“真的啊?”唐宛宛被唬住了,一时也分不清她娘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转头又瞧了两眼画像,喜滋滋地说?:“没事?,都说?小时候丑的长?大了就好看了。”
怀孕不好受,生孩子不好受,坐月子也不好受。唐宛宛一直没出过寝宫的门,连下地都少,压根不知?道长?乐宫少了十之七八的人,有的被抓去审讯了;有的染了疫病被关到东长?房去了;有的年?纪小,藏不住事?,都遣回了内务府。只留下她最亲近的红素几个,来?维持表面的和平。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瞒不过宫里人,都在暗暗揣测长?乐宫这是怎么了。鼠疫的消息却瞒得好好的。
唐宛宛唯一诧异的是为什么屋子每天都要擦灰,把?犄角旮旯都要擦一一遍,丫鬟每个时辰都要洗手,还有她用过的茶杯和被褥每天都要换。
她只当所有的产妇都是这样的,还觉得这习俗挺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