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抄家

次日卯时前一刻,天刚蒙蒙亮,德妃就起身焚香沐浴了,是为了先蚕礼准备。每年季春之时由皇后带上宫妃及京中所有?有?品级的命妇,去往京城北郊祭拜蚕神,即为先蚕礼。

后宫多年无主,一直都是由德妃代后掌中馈的,先蚕礼也一直是由她带领。

她代掌后权已有?六年了,离后位只?差一步之遥。然而整整六年,也没能?跨出这一步去。

德妃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可她转念再想,即便是那狐媚子独宠半年,陛下仍没有?从她这里将权力收回去。

陛下是念旧情的人,君不见这么些年宫里还是这么些人,多少?想往龙床上爬的宫女?都死了心思。若说陛下心里已经没了她的位置,德妃是一百个不信,每当她心灰意冷的时候都一遍遍告诉自?己:陛下只?是在生?她的气?,等他气?消了,也就回心转意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德妃忽然问:“陛下可有?叮嘱什么?”

丫鬟垂下眼不敢看她,摇了摇头,怕主子失望又补上一句:“太后身边的荷赜姑姑叫娘娘提前跟命妇们交待好?,去年吏部尚书?家的少?夫人被蚕虫爬到衣角上便失声尖叫,那样的糗事可不能?再有?了。”

先蚕礼这样的大事,陛下也不说叮嘱两?句,德妃心头一片冷然。身为一品妃嫔,该有?的体?面陛下从没少?过她半分,可无宠的宫妃,这份体?面还能?维持多久呢?

待上马车的时候,德妃不知怎的眼前一黑,差点从脚凳上跌了下来。

“娘娘!”身旁的丫鬟眼疾手快,忙把她扶稳,忧心忡忡地问:“娘娘今日是怎么了,怎么气?色这样差?”

待上了马车,德妃轻轻按了按心口,眉尖深深颦起。自?陛下那夜离开韶寕宫,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她总是心神不宁的。

今年的先蚕礼上平平稳稳的,没出任何?乱子。以前总会蹦出来一两?个不敢靠近蚕虫的夫人,这回却各个规规矩矩,全程顺当得不得了。

来观礼的都是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跪在地上高呼“娘娘千岁”。每逢这会儿就是德妃最欢喜的时候,百姓不知宫里事,在他们眼中,娘娘与皇后几?乎无异。

回京时走的是城北,仪卫头领上前来问:“娘娘,咱们是走白虎大街回宫,还是绕去城北吉定路?”

德妃只?迟疑了一瞬,说:“走大街。”

仪卫头领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喏。

吉定路上住的都是高官,德妃的母家——魏家大宅也在这条街上。可她宁愿走过闹市听百姓吵嚷,也不愿意从自?家门?前行过,生?怕被家里的兄弟们挡了路。

每回德妃想到自?己的母家都觉得心口闷,家中兄弟不成器,她每回归宁的之时听他们客套两?句,之后就要说自?己有?什么什么难事,求她给想想法子,这么些年从没一次例外?的。

宫妃与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德妃自?知无宠,在宫中时也算得上是谨言慎行。何?况陛下最忌宫妃以权谋私,故而家中所求之事,德妃从来不敢应承,却也不能?回绝。每回都要劳心伤神,再提起这血缘亲情反倒可笑了。

今日起得有?些早,德妃正阖着眼养神,心中却有?些奇怪:按理说二百仪卫开路,街上应该只?闻山呼“娘娘千岁”的声音,可今日周遭的百姓吵吵嚷嚷的,仿佛都看不到她这卤薄仪仗似的。

兴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德妃正这么想着,嘈乱之中却有?一道声音直劈入她耳中——“快去看啊!羽林卫去魏家抄家啦!”

德妃脸色骤然一变,心口突突直跳,她怕自?己听岔了,忙喝令马车停下,问自?己的丫鬟:“方才那人说的是什么?”

丫鬟怔怔答:“好?像是魏家抄家了……”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问问是哪个魏家,是不是三叔四叔家?”

德妃的父亲魏大人是家中长子,长房和二房留在祖宅,剩下两?家也都在朝中为官,祖宅住不下,单分出去过了。

“娘娘您先别急,贸然回府不好?,奴婢去给您问问。”丫鬟忙去打问了,德妃也顾不上避嫌,仪仗就这么停在街上不走了,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是自?家。

过了半刻钟,那丫鬟顶着一张白惨惨的脸回来,德妃心里一咯噔,只?听丫鬟颤着声说:“娘娘,是咱们家……抄的是咱们家!”

“怎么可能?!”德妃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匆匆行去了吉定路,远远就望见数百名羽林卫鱼贯而入,门?卫都跪着哭天喊地。

明明她此时还隔着很远,后宅的哭喊惊叫声却通通入了耳。先帝赐下的匾额都被侍卫摘了下来,乱刀乱剑一顿劈砍。

劈完了,百年世家的名头也就没了。

百年祖业一朝毁,德妃心神震颤,只?觉喉中泛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娘娘您怎么了?快回宫请太医啊!”

*

此次抄家的共有?魏、史、厉家,俱是抄家之后再贬为庶民。

其中官位最高的就是魏大人,为正二品特进,文官之中其位只?在左右丞与三公之下,是辅佐过太上皇的老臣了。参天的大树如今说倒就倒,怕是只?能?投奔亲戚去了,再留在京城只?有?沿街乞讨的份儿。

此举令朝中文武百官骇然,许多老臣心头都涌上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陛下一向近寒门?远世家,世家子弟想要踏入朝堂比登天还难。

可这会儿陛下竟是要拿世家开刀了?朝中老臣各个义愤填膺,为魏家求情的竟占三分之一还多。

然而魏家的积蓄一样样列出来,京城宅子十一处,京郊良田两?千亩,城中商铺过百……众人都不敢再吭声了。

大盛祖训俭以养廉,朝臣的俸禄并不多,一家子都吃一人的俸禄是远远不够的。朝臣中另置田地、商铺的不在少?数,可远远没有?魏家这么多,能?有?其十一便不错了。

德妃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次日醒来时静静坐了半晌,惨然一笑:“将金册、诰敕、袍服都交回去吧。”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丫鬟猜到她所想,膝行上前出声安抚:“陛下并未褫夺您的封号,也没有?降您的位分啊!”

“陛下没有?夺我封号?”德妃骤悲骤喜,顾不得仍在病中,忙去御书?房请罪去了,甫一入内行的便是稽首大礼,垂泪涟涟:“母家犯错,实为宫妃教管失责,嫔妾甘愿受罚。可家父这些年来勤勤恳恳,功在社稷,他还在陛下幼时当过您两?年的国策太傅。求陛下念在旧情,饶他一罪。”

晏回落下笔,静静看她半晌,淡淡出声:“结党营私,贪污受贿,卖官鬻爵,谋逆不轨,样样都是重罪。尤其这回朕中毒,你魏家连同史、厉两?家挑唆百姓,助纣为虐,按律当诛九族。”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又说:“只?我大盛朝从未有?过诛九族的先例,朕又念在你多年代掌后宫的份上,将流放之刑改为了抄家并贬为庶民,已经是轻罚了。”

更重要的是,诛九族与流放乃是重刑,帝王一人说了不算,得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审,不如抄家省事。

德妃面如缟素,却斩钉截铁地驳道:“我爹一心为国,如何?会生?出谋逆之心?定是有?心之人栽赃陷害,求陛下明鉴!”

这谋逆一事并未列在魏大人的罪名中,因为主使另有?其人,晏回怕打草惊蛇,没有?多说,只?沉声道:“你若好?奇,自?己去问问你爹,朕也想知道他为何?会生?出这谋逆之心。”

德妃一颗心沉到了底,她颓然跪在地上,望着龙椅上的人惨然一笑。这些年来两?人渐行渐远,曾经的良人早不是旧时模样,连她这般凄惨的模样都不能?得他半分同情了。

德妃陡然哭喊出声:“嫔妾明白了……是不是贤妃挑唆陛下的,她怀上了龙嗣,这是嫌我挡了她的路!”

晏回听得头疼,不欲与她再争辩,挥了挥手说:“你退下吧。”

*

此番抄家阵仗极大,连宫里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只?是长乐宫的嬷嬷吩咐底下的人不能?在娘娘面前嚼舌头,没人把这事告诉唐宛宛。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还是关婕妤闲聊的时候说起来的。

当天晌午晏回回了长乐宫,刚提起筷子便听宛宛问他:“陛下,魏家为什么要抄家啊?”

她这会儿怀着孩子,其中内情晏回不愿意与她说,怕吓到她,更怕吓到自?家娃,言简意赅答:“他家犯了错事。”

“犯了错事……就要抄家啊?”唐宛宛睁圆了眼,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

“你当如何??”这话问得古怪,晏回不明所以。

唐宛宛勉强挤出一个笑,战战兢兢地问:“那我以前侍寝的时候还常常挠陛下两?下,上回还一不小心打到你脸上了……这些……都不算错事吧?”

晏回笑出了声:“你这都是小错,大错却是不能?犯的。”

他都这么说了,唐宛宛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打鼓,寻思着自?己今后可得规矩一些了。

她连着好?几?天都特别得懂事,吃饭时知道给他舀汤夹菜了,早上醒得比他还早,目送晏回去上早朝。

就连晏回在御书?房处理政事的时候,宛宛都会派丫鬟来送一盅绿豆百合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晏回不知她所想,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明白:孩儿他娘怎么忽然转了性?

魏家的家财统计了整整五日,清单列出了一厚沓,只?算京中的房屋、田地、商铺及现银、奇珍异宝等等,便逾四千万两?。可晏回知道,大头绝对不在京城,一定在其祖地。

晏回拿着这么一份清单啧啧称奇:“魏特进连宅子的大门?脱了漆,他都舍不得花钱重刷。清官之名传遍京城,谁知私底下却是如此模样,抄了他的家,朕的国库都充裕了。”

唐宛宛这两?天一直因为“犯了错事就要抄家”的结论心惊肉跳的,在陛下面前规矩了很多,不像以前一样跟他胡闹了。这会儿凑上前来跟他一块儿看完清单,大松了一口气?,唏嘘道:“原来陛下是因为他贪污而抄家的啊。”

晏回心念一动,终于想明白她这两?天为什么这么奇怪了,笑着问她:“你家也有?这么多银子?”

“一定没有?的。”唐宛宛跟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

“那你还怕什么?只?要你爹不贪污不谋逆,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唐宛宛讪讪一笑,仰着脸鼓足勇气?问:“那我平时不懂事,总是胡闹,陛下却从来不生?气?……不会是留着将来算总账吧?”

晏回又一回笑傻了,把人捞进怀里偷了个香,信口胡诌:“朕都记在本子上了,你胡闹一回,朕就罚你一日下不了床;胡闹两?回,咱们去试那‘鱼戏水’‘观音坐莲’的新花样;你胡闹三回……”

唐宛宛忙堵上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