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中毒的消息千瞒万瞒,却仍在他回?京的第二日清晨就传了出去,就这么短短一晚上,传遍了市井民间。
“这不可能!”昨天晌午奉旨到洛宁官道接人的云麾将军索岚山忙说:“昨日我们护着陛下的车马,从西面?城门口一路开道至皇城,沿途百姓虽多,可马车的车门与?帘子合得严严实实。将士们提前得了吩咐,都?是跟往常一般冷静,没有一人脸上露出异样神色。”
“陛下回?宫之后的半刻钟内,宫中四道城门全都?落了钥,将整个皇宫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不许任何?人出入,连米面?用的都?是御膳房先前剩下的陈粮。陛下中毒之事宫中都?没多少人知晓,如何?会传到民间去?”
“既然?不是咱们走漏了风声,那定是指使刺客的真凶传出去的。”江致啐了一声:“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太上皇已?经下令停朝十日,文武百官却各有心思,一大?早就候在午门外求见陛下,跪到了晌午,宫门也没开过,都?悻悻回?家去了。
见他们并无异动,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陛下中的这毒叫三?虫血棠。”
此时乾清宫内聚着二十几人,其中太医和医女占了半数。潜渊阁的新臣这会儿也都?留在了宫中,他们寒门出身,能入朝为官靠的只有自身的能耐和晏回?的赏识,身后没有半点势力牵扯;另有几位信得过的老将是太上皇在位时的近臣,亲自带兵拱卫皇京,率五千余将士将京城护成了铁桶。
朝中文武过百数,京官更是两?千有余,可在这么个紧要关头,能信任的竟只有这么寥寥十几人。至于朝中说话分量重的“肱骨之臣”,其身后无一不是世家,这会儿陛下生死不明,他们难免会生出异心。
满室静寂中,只余童太医的说话声,童太医乃是太医院院副,通晓天下奇毒。他一边飞快地施针,一边给众人解释:“三?虫血棠是以苗疆蛊虫为毒引,又添上血棠之毒融成的。这种?毒并非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性霸道却缓慢,会将人折磨一月之久。期间全程昏迷,吃喝不能,许多中此毒的人都?是生生饿死的。若是十日之内不能解毒,即便是参汤吊命也熬不住。”
话中之意分明,唐宛宛仿佛被人重重抡了一锤,四肢百骸都?疼得哆嗦。好在她这会儿是坐着的,殿内所有人的心神又都?在陛下身上,她闭眼忍了忍,这阵疼也就过去了。
江致撩袍跪下,字字铿锵:“太皇恕臣直言,贼人连这等稀罕的毒药都?能弄来,却不用见血封喉的剧毒,其中定有蹊跷。”
太上皇眉心紧锁,阖上眼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想:贼人若用见血封喉的剧毒而让皇儿暴毙,他自己定会重新登位,到时候兵权在手,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只有在皇儿生死不明的这段时间,有朝臣施压,有天下百姓施压,贼人才能趁乱部署。这么想来,贼人定留有别的后手。
可此时他们处处被动,不知是谁包藏祸心,更不知贼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守住皇城成了唯一能做的事。
为遏兵祸,京中的城防严苛得很,若无君命,虎符不得动,将士更不能动。调兵遣将的权利只有帝王才有,也就是说亲军二十六卫都?在晏回?手中。太上皇此时只有监国之权,只能调得动三?支兵马,这会儿都?在皇城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守着,防世家率府兵逼宫。
另下令京城天黑后即开宵禁,从傍晚一直到次日清晨。每日六个时辰的宵禁,成了自百年前冯淮之乱之后的头一遭。
至于这会儿坊间传闻乱成了什么样,京城的百姓乱成了什么样,压根无暇顾及了。
*
箭伤好得很快,伤口只需半天就能结住口。等到晚上换药的时候,需得以尖利的匕首再在伤口上割开一个十字,将新生出来的毒血与?腐肉除干尽,到了次日再把结了口的伤口剜开,循环往复。
唐宛宛连气都?喘不匀了,却每次都?要咬着牙看完全程。直把童太医盯得手抖,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贤妃娘娘的目光,只莫名地想到了荒野之中的狼崽子,仿佛他手里的银针要是敢扎偏半点,就会啊呜一口咬上来似的。
红素领着几个丫鬟送午膳来了,屋子里的太医在忙活着,医女也在忙活着,她得费好大?劲才能找到自家主子。看到自家主子坐在床边一个低矮的绣墩上,脑袋趴在床沿上怔怔望着床上的陛下。
红素视线一转,再看陛下的双足之上系着几十根红络子,都?是主子亲手编出来的,什么吉祥结、长寿结、万事如意结……脚腕上系得满满当当,若不是太医诊脉时要摸手腕,怕是连手腕上也会被几十串红络子系满。
红素看得眼睛发酸,忍了忍喉中泛起的哽意才行上前,轻声说:“娘娘,您昨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了,快用些吃食去歇一会儿,奴婢替您守着。”
唐宛宛摇了摇头,勉强用了小半碗米饭,又吃不下了。
这是中毒的第四日,晏回?已?经连着四日水米未进。因为毒血堵喉,呼吸都?不能顺畅,要是再强行喂些水米下去,毒血又会流回?到肺腑之中,如此就药石罔效了。
他的脸上已?经生出了好几块青色的毒斑,每块毒斑都?有指肚大?小,直叫人触目惊心。脸上尚且如此,身上的毒斑就更多了,唐宛宛每每给他擦身的时候心疼得都?快要碎了。
童太医却说:“娘娘无须忧虑,这是好事。毒入内腑时是不显于表的,这会儿既已?发了出来,说明毒性正在慢慢消褪。”
正这么说着,童太医却猛地顿住,瞠大?眼睛仔细瞧了瞧,扭头大?声喊:“李太医、杜太医快来!陛下喉中的毒血导出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唐宛宛忙问。
童太医顾不上应答,忙取过一旁的银针在陛下喉侧扎了几针,又指着医女将陛下换成侧躺的姿势。那血顺着晏回?的唇畔流了下来,唐宛宛跑去湿了一块帕子,一点一点将他唇边血迹擦干净。
“这是喉中毒血排净了。”童太医双手接过一小碗参汤来,以一根细细的玉管哺入陛下喉中,入喉极深,唐宛宛光着看着都?难受得不行。
随后童太医又将参汤从玉管顶上的小斗中一勺一勺舀入。唐宛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忽然?高兴地叫出声来:“动了动了!陛下的喉结动了!”
众人大?喜过望,童太医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说自己的脑袋算是保住了,放下汤碗又说:“陛下洪福齐天,这会儿就看陛下何?时能醒了。”
唐宛宛一怔:“毒解了还不能醒?”
“这毒算是解了大?半,没有毒发之忧了。”童太医苦笑?道:“可余毒仍在体内,需得慢慢化解,不能再下重药了。”
唐宛宛的心又沉了下去,可转念又想:先前连水都?喂不进去,这会儿陛下能吃能喝了也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她一整个下午都?在给晏回?喂汤,参汤不能多喝,便叫医女熬了雪耳汤,雪耳全都?熬化在汤水里,不会卡喉。
烫口的雪耳汤得一口一口吹凉了,再顺着那玉管一点点哺入喉中,半个时辰都?喂不完一碗,等到汤凉了,丫鬟再端一碗上来。
唐宛宛生平头回?这么有耐心,红素总算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些热乎气儿,不再是前两?天死气沉沉的样子了。
待喂完了两?碗的量,唐宛宛踢掉鞋子小心翼翼爬上床去,贴着晏回?的左侧躺下了,这是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两?人肩并肩躺着,唐宛宛望着帐顶低声喃喃:“将来陛下和我躺在皇陵里,是不是就像这样?”
刚说完这句,她猛地抬起手在自己嘴巴上啪啪打了两?下,连忙朝着天上拱了拱手:“神明莫怪,神明莫怪,我瞎说的!”
说了好几遍方才安心。她又探过脑袋轻轻靠在晏回?的肩膀上,埋进他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只闻到了满鼻子药味,一点都?不好闻。
唐宛宛又想掉眼泪了,眼泪还没流出来她又觉得这样不吉利,在晏回?的衣裳上蹭去,抱住他一只手臂轻轻说:“陛下,你快点醒。”
“说好的三?日一回?,你都?缺了两?回?了……”唐宛宛吸了吸鼻子,十分真心诚意地说:“以后我再也不矫情?了,陛下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别说三?天一次了,一天三?次都?行……洗那什么鸳鸯浴也行,我都?听?陛下的……”
得亏晏回?这会儿还没醒,不然?怕是能高兴得再昏过去一回?。
唐宛宛半坐起身子,探过头去想亲他一口。可她悬在晏回?脸上半天,对着他一脸青斑愣是下不去口。
唐宛宛抽噎一声,小声埋怨:“陛下你变丑了……我都?不想亲你了。”
眼泪啪嗒掉到了晏回?脸上,宛宛忙用手去擦。不知怎的眼前忽然?一暗,明明晏回?的脸近在咫尺,她却什么都?看不清了。
寝宫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乱嘈嘈的。唐宛宛正是一头雾水,却猛地听?到了一声刺耳的惊叫声:“快来人啊——!”
这一声仿佛成了什么信号似的,外头的惊叫声立时连成了片,满耳全是“护驾!护驾!”的声音。
唐宛宛一颗心直直坠到了谷底,这“护驾”二字是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听?到的词。那日在山中遇刺的情?形仍历历在目,马车外沸反盈天,她却只能困在车中,身旁是呼吸越来越微弱的陛下,探过手去竟连体温都?摸不到……
这几天唐宛宛每每想起这一幕都?要出一身冷汗,怕是要成为她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了。
寝殿外全是宫女太监的哭叫声,恍惚中竟还听?到了宫人四下跑动的声音,甚至是瓷器碎裂之声和敲锣打鼓的动静。
自陛下受伤以来,皇宫被金吾卫护得严严实实的,乾清宫更是围成了铁桶,每日的吃喝穿用都?要经过三?层查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而外头候着的都?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宫人,什么情?形之下才会这般莽撞?
寝宫内的几个宫女不知道外头出了什么事,软着脚跪在地上凄声喊道:“娘娘,这不是晌午吗,天怎么黑了?奴婢什么都?看不清了!”
“都?噤声!喊什么喊,不知道陛下需要静养吗?”唐宛宛借着仅剩的一点光辨着方向往寝宫外跑去,离得越近,宫人的惊叫声越刺耳,直叫她双耳鼓噪。
她扯过门口的红素大?声问:“怎么了?”
红素跟了她大?半年,唐宛宛还是头回?见她脸上出现如此惊惶的表情?,她甚至急得主仆尊卑都?忘了,张皇无措几近失语,一连说了两?遍才能发出声来。
“主子快回?里边去啊!天狗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