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住着上万民工和他们的家?眷,辟了半个山头出来。因总督和别的官员时常来这儿看?看?皇陵进度,便在山上建了一所小小的行宫,这会儿入住也方便。
这会儿已经是二月底了,天儿渐渐暖和了起来。可夜晚的山风一吹,照旧冷得人哆嗦,村民们习惯了山上的温度,好些年轻气盛的小伙都已经穿上单衣了。
唐宛宛却受不住这冷,缩成一团裹着两床棉被,也不知?怎么回事,越缩反倒越冷,越冷越睡不着。于是出声召唤她专用的暖炉了:“夜里看?书伤眼,陛下明天再看?,快来睡觉吧。”
祖堂总督在任一年半,其间他督造皇陵过程中的大小见?闻都要?写成起居注,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晏回正在看?的就是这个。
听到唐宛宛喊他睡觉,晏回瞧了瞧漏刻,时辰果然不早了,便合起书熄灯上了床。
“陛下快来,没你我都睡不着了。”唐宛宛还十分殷勤地给他掀开被子。
瞧这话说得多?暖心啊,晏回心里跟吃了蜜似的,笑?得合不拢嘴。谁成想他刚躺下盖好被子,小腿上立马贴上来一双凉冰冰的脚,把晏回凉得一哆嗦:“你这是从冰块里爬出来的?”
唐宛宛全身每个毛孔都熨帖了,舒服得直眯眼,闻言苦哈哈答:“在长乐宫寝殿是有地热的,山上没有啊。”
晏回一边给她暖着脚,一边仔细回忆着刚刚过去的一整个冬天她有没有这么怕冷,答案自然是没有,有时他夜里抱着宛宛睡,睡一半都会被她给热醒。晏回蹙着眉问:“为何你最近总是怕冷?以前热得跟个小太阳似的。”
唐宛宛傻乎乎摇摇头,不甚在意地答:“大概是在宫里被养娇了吧。”
“回头叫太医给瞧瞧,春天容易着凉,可不能?马虎。”晏回又说。
偎在这么个热乎乎的怀抱里,唐宛宛整颗心都踏实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问:“陛下,将来咱们就要?葬在半山腰的皇陵里?”
她这话问得奇怪,神色却与往常无异,晏回猜不出她心中所想,便问:“可有哪里不满意的?”
唐宛宛小声嘟囔:“我说了能?算吗?”
“怎么不能?算?”晏回思绪稍稍飘远了些,声音低醇:“五年前皇陵始建的时候,朕还没见?过你呢。天下人都说人的身后事要?风光,连普通百姓家?亦是如此。朕却没什么考量,只撒手交给工匠去做,皇陵做得结实些隐蔽些就是了,至于选址、构造、陪葬品,随他们弄成什么样。”
唐宛宛安安静静听着,晏回搂她更紧了一些,眸中带笑?:“这会儿却不一样了。皇陵不是朕一人的,是咱俩将来要?住很?久的地方,自然得你满意了才好,不满意的地方就叫他们改去。”
“那?我真的说了?”唐宛宛又征询了一遍。
“你说就是了。”
晏回原本还当她说不出什么重要?的点来,毕竟这地宫的图纸经数十人推敲,早已尽善尽美?,她哪能?看?出什么不妥之处来?
顶多?是孩子脾气,怕是想要?在地宫中添几样好看?的好玩的东西当随葬,正好他也乐意哄着。谁成想宛宛头一句话出口,就叫他怔住了。
唐宛宛小声说:“咱们一定要?葬在那?么个乌漆抹黑的地方吗?连丁点阳光都瞧不见?,阴森森的吓死人了。为何一定要?把人埋起来,我还想找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儿呢,骨灰朝着风一洒,多?美?啊!”
晏回:“你……”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该怎么作?答,便听唐宛宛又说:“如果一定要?埋在皇陵里边,那?能?埋得浅一点吗?埋那?么深,身上沉甸甸压着一座山,光是想想就憋得慌。”
晏回:“那?……”
唐宛宛黑黝黝的眼睛望着他:“如果这两条都不行,那?我将来能?和陛下躺一个棺材里边吗?乾极殿和坤极殿中间隔着十丈远呢,将来都看?不到陛下了。如果咱俩只弄一个棺材,万一陛下走得早,就先把棺材盖盖上,将来再打开棺材让人把我放进去;要?是我走得早,陛下也是一样。咱俩紧紧挨着,陛下你说好不好?”
晏回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说贪官污吏算计着怎样盗皇陵,可宛宛却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在他死后撬棺材了……当真是大逆不道。若是这番言论传到朝臣的耳中,怕是得吓傻一群人。
生前为真龙天子,死后也是尊荣无限,这是帝王才能?有的体面。晏回本以为今日下午时跟她说“将来咱俩同葬一穴”,她会感动?会欢喜,会因他这份心意喜欢他更多?一点。
可她好像并没有怎么欢喜。晏回一次次以寻常人会有的想法去想她,却总是一次次出乎所料,他怀里的小美?人从来不是个会按常理出牌的姑娘。
她喜欢的东西真是直白得很?,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埋得浅点,能?晒到太阳就够了。什么体面什么尊荣,都是她压根不在意的东西。而晏回这会儿再想想那?幽暗的地宫,纵里面黄金殿琉璃瓦,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一比,他竟也觉得冷冰冰的了。
……是不是……地宫不用再修了……
“陛下?”
听到这声轻唤,晏回收回了飘远的思绪,在她唇畔印了一个轻飘飘的吻:“睡吧,朕明日给你问问工匠,叫他们再画一张图纸出来。别的不敢说,埋得浅点还是能?行的。”
唐宛宛忙说:“不用这么着急,陛下和我身体都好,咱们要?活到一百岁呢,让工匠慢慢做就好了。”
“想得倒挺美?,还想活成个百岁人瑞。”晏回笑?得不行:“这世事无常,指不定哪日祸事就要?从天而降,身后事还是早早……”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见?宛宛扑上前就要?来捂他的嘴。晏回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唐宛宛一时收不住势,抬起的手就正正好呼他左边脸上了,声音还挺响。
两人齐齐懵了一瞬,四目相对片刻,唐宛宛原本想说的话也给卡了壳,一字一顿地吐出来:“这话……不吉利……”随后她眼睁睁看?着陛下的左颊上渐渐显露出了几根红指印,方才那?一巴掌还挺结实。
生平头回挨巴掌的晏回气得咬牙切齿,连着深吸了几口气也没忍下火去,一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一手制住她的挣扎,另一手一层层剥干净唐宛宛身上的衣裳,阴嗖嗖地说:“胆儿肥了,都敢跟朕动?手了!”
“陛下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唐宛宛忙护住自己?的中衣,哭唧唧说:“陛下我下午的时候立了大功,你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了,咱们说好今晚不做的啊!”
“可方才你以下犯上,功过相抵,答应你的那?事不作?数了。”晏回低嗤一声,轻轻巧巧就把自己?言而无信的事遮掩了过去,还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唐宛宛脑子转得飞快,连忙认错:“陛下我错了……”
晏回勾唇一笑?:“晚了。”
*
贤妃娘娘的枕边风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因为她一句话,地宫原先定下的四个通风口增加到了六个。
——不过也就这样了。地宫还是得修,别的事以后再说。
一行人在镇安县又留了三五日,几位潜渊阁的近臣每天风风火火地查案。晏回原本计划着到了镇安县就恢复身份的,谁知?这案子办得如此顺利,钦差有天子密令便可斩杀三品以下官员,二品的祖堂总督又只是失察之过,要?回京再审。
从头到尾都无须晏回亲自出面,索性继续微服巡游,带着唐宛宛各处去玩。听了梆子腔,喝了西凤酒,每天肉夹馍、油泼面、灌汤包、羊肉泡馍、凉拌米皮换着样儿吃,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以注了银的石材为线索,抽丝剥茧般将牵涉其中的大人物都一一扯了出来。其中富商的嘴最好撬开,甚至都不必用刑,威胁两句就能?撬开嘴了,有他们作?证,贪官一个都跑不了。
其中不知?情的总督受罚最轻,仅以失察之罪捋了官;而剩下的官员都是主犯,他们敢将赃银藏入地砖之中,摆明了不光是想贪陛下的棺材本,还打定主意将来要?回来盗皇陵的。
晏回如何能?忍?主犯通通斩首示众,知?情不报者发配至边疆,也算是以儆效尤。倒是未曾连坐家?人,此举令好些近臣都称他为仁君。
值得说道的倒是有一事,那?被处斩的主犯之一——石工道道台全家?脑子有坑,都去了钦差大人熊安邦的下榻之处。当时正赶上熊安邦和其他查案的官员在正厅议事,却听大门外吵作?一团,似乎是有人聚众闹事,忙去禀了陛下。
到了府门外一看?,果然是有人闹事,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议论着。还没封口的棺材就当当正正摆在大门口,里头躺着的正是石工道道台,他的夫人小妾各个身着缟素,围成一圈伏在地上痛哭。
他家?的独子披头散发衣襟凌乱,大约是喝了酒,此时双目猩红,扯着嗓子高呼:“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取之于民便该用之于民,建皇陵劳民伤财,是要?遭天谴的!我爹没有错,他私藏官银就是为了天下百姓啊!”
这一番话直听得人触目惊心。乍一听还有几分道理,可明眼人都觉可笑?至极。他爹结党营私、贪污官银,妥妥的不忠不义。能?将他爹贪污之事矫饰成大义之举,可见?这也是个脑子浑的。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年轻男子又高呼一声,说完这话他视线陡然一转,朝着府门前的石狮便一头撞上去了,血溅当场。
“啊——杀人啦!”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尖叫,连跪在地上的妇人都晕了两个。
晏回眼皮一跳,却也仅是如此了。他朝着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冷声说:“看?样子这一家?全是知?情不报的,通通发配至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