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宴

一年到头,过年这?段时间是晏回最?长的休假了,从腊月二十五到正月初五,足足十天。别人越到过年越是忙成了陀螺,宫里的贵人却?不一样,只管坐着?享受就是了。

晏回算了算过年的大事有这?么几件:给大臣发|春联福字、宫宴同聚、还?有正旦去太庙祭祖。除此以外,他想的都?是该带宛宛去哪儿玩。

年宴定在腊月二十四晚上,而不是除夕夜。除夕夜大臣们都?更乐意留在家中跟子孙团圆,那会儿再叫人家入宫,反倒会私底下落埋怨。

临到年宴了,唐宛宛练舞已有半月,动?作都?记下了,却?还?是不成样子。毕竟是临阵磨枪,每天又?只学那么半个时辰,空有形却?无神,更别提什么韵味了。

她怕是有点着?急了,每天又?加了半个时辰用来练舞,即便晏回从御书房回来也要被堵在门外。唐宛宛警惕得很,不许他进?来,还?不许他偷看。里屋拿个小凳挡着?门,推门的时候总不免要发出声响。

她自?以为这?法子很聪明?了,殊不知陛下一向善于变通,每日坐在房梁之上从头看到尾,连每个舞姿都?烂熟于心。若是晏回有兴致,兴许都?能跳下去给唐宛宛当师傅了。

好在年关了,各地?上折子的都?不多,连成日参这?个参那个的御史?和言官都?歇了趟儿,变得和蔼了许多。晏回正是得闲,每日下午都?早早地?候在房梁上,没一日落下的。

这?日却?听?到红素跟自?家主子说话:“娘娘,奴婢给您备了两身舞服,是悄悄寻了针工局的掌印做的,保管陛下不知道,您瞧瞧喜欢哪件?”

“保准不知道”的晏回将两件舞服尽收眼底,一件通身上下都?以金线绣成,另一身是蜀锦织就的,都?漂亮极了。

唐宛宛在身上比划了一下,“都?挺好看的,收起来吧。”

“为何要收起来,娘娘不是要在宫宴上跳吗?”红素问。

唐宛宛还?挺诧异:“谁说我要在宫宴上跳?堂堂贤妃娘娘在众人面前起舞,未免有失体统;再说我大庭广众跟她争个高下,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我晚上跳给陛下一人看就好啦。”

晏回合不拢嘴:如此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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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当日,朝臣与各家三品以上的命妇都?早早带着?女儿入了宫。这?带着?女儿入宫的命妇确实?有些是心里头有小九九的,而更多的却?是为子女亲事。

大盛民风豁达,女子再没有“抛头露面”之说,出门上街都?没人多嘴。只是官家重脸面,待字闺中的姑娘与外男私下相会总是不好的,儿女亲事大多还?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加之今上痛恶官员结党营私,不光朝臣谨慎,命妇们之间交情也浅,极少?在家中设宴,生怕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那别人家的姑娘该怎么相看呢?

就得趁着?这?些个盛宴。隔着?远远的望上几眼,观其五官长相、言谈举止、桌上礼仪,这?么看一遍,媒婆说得是真是假心中就有点底了。是以每位命妇身边都?跟着?一两位女儿,让别的夫人好好看看,自?己也擦亮眼睛看看谁家姑娘好。

身为家中唯一一位有诰命品衔的夫人,程家长媳程周氏是极有脸面的。

夫君是公公的儿孙里唯一一位入朝为官的,虽这?些年太后与公婆闹得愈发难堪了,自?家夫君再没能往上升过半步,却?也是家里的独一份;又?因?为自?家夫君是太后娘娘的异母弟弟,外人再怎么也得给这?位国舅爷两分脸面。

再有,老太太那几个模样并不好看的闺女,她们的亲事都?是靠着?儿媳程周氏在贵人圈子里说和成的。因?此程周氏在后宅里从没露过怯,腰板挺得直直的。

程周氏携着?女儿下了马车,低声又?叮嘱了一遍:“娘都?给你打探过了,听?说唐家那位入宫前就不是个规矩的,常在市井民间跑。我儿记住在宴上可不要太端着?,如此才能讨了陛下喜欢。”

她摸了摸女儿头上的老鼠步摇,不由面露嫌弃:“这?都?什么跟什么?也不知陛下怎么偏生喜欢这?样的,真是苦了我儿了。”

话至此,程周氏心中更恨:老太太真是鬼迷了心窍,这?么多年了一直抓着?她女儿的婚事不撒手,死活说要将盈盈送入宫去。他们这?样的人家,盈盈又?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前些年上门求亲的有多少?啊,老太太不问家世通通一口回绝,一门心思要把盈盈往宫里送。

前些年让盈盈学德妃练琴,后来又?让她学钟昭仪读遍诗书、学冯美人练舞,这?会儿见宫里进?了新人,又?要盈盈跟着?学人家穿衣打扮了。至今盈盈十六了,愣是连一门亲事都?许不成,眼瞅着?就要无人问津了,谁家做娘的能不恨?

这?么想着?,程周氏抹抹眼角,拍拍女儿的手说:“我儿放宽心,不管这?回成与不成,娘都?绝不再让你被那老东西拿捏着?,娘就是跟你外祖家借嫁妆也要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不要那老东西一文钱,我看她还?敢拦?”

冬日的天儿黑得早,此时不过酉时刚过一刻,天却?已经暗下来了,寒风冷飕飕的,程盈盈穿得单薄,全身都?在打颤,闻言低声劝道:“娘,你莫要如此说,祖母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两旁的宫人打着?笑脸迎上前来,程盈盈望了望灯火通明?的保和殿,眸中有向往、有茫然,亦有畏惧。她把掌心贴在脸上暖了暖冻僵的脸颊,低声喃喃:“不管成与不成,都?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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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的年宴,太上皇和太后一般不会出席,皇儿早已能独当一面,他们出来不免喧宾夺主,因?此只在后宫跟几位太妃设个小宴一起聚聚。

以往每年都?是陛下独自?一人坐在上首,德妃都?是跟其他嫔妃一样分坐下首的。今年德妃的位次却?被放下了晏回右后侧,德妃又?是诧异又?是欢喜,连钟昭仪、冯美人一流都?或真心或假意地?祝她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今日|她盛装打扮了一顿,可这?会儿只剩满肚子火气了。陛下只在开宴的时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微微笑说“爱妃慢用”。

德妃受宠若惊了好一会儿,然而在之后的半个时辰里,她才发现陛下只管往左后首偏头,脖子都?快扭成两截了,死活不往她这?边瞅一眼的!

别提多心塞了。

待酒过三巡,钟鼓司的歌舞放在前头抛砖引玉,随后跟往年一样是名门贵女表演才艺,有的当场提笔作画,有的诵诗写?词,有的甚至跟西边来的洋人学过,奏一种模样古怪的乐器……都?是别出心裁。

程盈盈是靠后出场的,额心点一朵朱砂色的红梅钿,原本不甚美的脸立马增色不少?。

这?还?是头回有官家姑娘在宫宴上跳胡舞,别的姑娘大都?在私底下学,真正在人前跳的却?没有几个,怕被人指指点点。故而宴上众人都?来了兴致。

程姑娘虽跳的是热情奔放的胡舞,却?是穿着?大盛朝规规矩矩的百褶如意裙跳的,既不媚俗又?不死板,手腕上串着?的银铃叮叮作响,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

程国丈与自?家长子对视一眼,都?暗暗点头。殊不知旁座人的心中却?尽是鄙夷,只当笑料看了。

——堂堂的一等公府,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却?要使出让孙女去勾引外孙的下作手段。这?要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算是一桩美事,可程家老夫人这?么多年硬是将这?长房孙姑娘的亲事捏在手里,几次三番想往宫里塞人都?被太后堵了回去。

——这?说明?什么?太后压根瞧不上啊!

程国丈丝毫不知他们所想,若是有那读心术的能耐,指不定要跟他们对骂上了。

心中思量暂且不提,此时只说他孙女程盈盈跳的这?段胡人舞,是苦练一年才成的,当真是十分得美,十分得妙。程国丈左右扭了扭头四下一扫,席上的男客们大多眼也不眨地?看着?,连酒盏勺筷都?放下了,可见跳得是真的好。

程国丈捋捋胡子,又?往上首瞧去。

晏回一向不喜歌舞,倒不是有什么高大上的原因?,只是因?为奏乐的乐师都?坐在他下首两侧,声音愈发嘈得慌,直听?得人想皱眉,一场宫宴下来他总得耳鸣一晚上。

他随意瞄了一眼,这?一眼看去立马顿住了视线。晏回把程盈盈上下一打量,忽的偏过头,以酒盏掩着?口问唐宛宛:“她身上穿的衣裳,你是不是也有一件?”

“……”唐宛宛幽怨地?瞅他一眼。

晏回摆正了头,愈发细致地?去瞧程盈盈,又?问:“她腕上的银铃串儿,是不是你也有一样的?还?有她头上那发式,那不是你身边的丫鬟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式样吗?怎么她也一模一样?”

唐宛宛愈发幽怨地?瞅他一眼,酸溜溜嘟囔了一句:“陛下看得这?么仔细……哼!”

正当此时,却?见程盈盈微颔首,再抬眼时嫣然一笑,这?笑直直撞进?了晏回眼里。晏回一时惊愕,连手中酒盏都?被捏碎了,盯着?程盈盈仔细打量好半晌,又?扭回头看着?唐宛宛:“你给朕笑一个看看。”

唐宛宛一点都?不开心,嘴瘪得快能挂个油瓶了,闻言只得勉强挤了一个笑出来。

虽然笑得很假,可这?也足够晏回分辨了。他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她是不是你们女学班的学生?”

唐宛宛把自?己最?不喜欢吃的西芹夹了好几根到他碟子里,以一声尾音拖长的“哼”做出了回应。

晏回望着?下首的程盈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真是极不开心的。

再联想到前些时候宛宛说过有人跟她撞了衣裳,这?何止是学她穿衣裳啊,简直连梳妆打扮、走姿身段全学了个透啊!要不是宛宛已经被他睡了三个多月,身上的每一寸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换个别人来怕是都?得分辨好一会儿。

啧,膈应死了。

晏回跟道己公公使了个眼色,叫他上前来耳语了两句。不过片刻功夫,又?有两列宫女呈着?菜肴上来了。

大冷天的,御厨精心烹调了一天的珍馐早成了冷炙,怕失了味道又?不能上火热,一向没多少?人动?筷子,惯例是最?后还?要上些热腾腾的粥水、汤面和饺子。

这?上菜的顺序也有讲究,从殿外步入的两行宫女中行在前头的那些个,她们要端着?红木托盘一路走到殿首,最?先给宫妃和一品要员上菜,后头的宫女才能陆续将菜肴放上桌。至于陛下吃的,跟官员吃的不是一个份例,自?不必提。

而问题就出在这?儿。程盈盈舞得专注,前头响亮的丝竹之声把身后宫女行过的声音都?盖了个严实?,上菜的宫女已经走到她身后,正要从她身旁过去时,程盈盈一个漂亮的回旋,广袖将宫女手中的托盘带倒了。

程盈盈被热汤面热粥水泼了一身。托盘上的碗碟汤匙连番滚落,满地?狼藉。

“啊——”程盈盈一声惊叫。今日为了跳舞,她本就穿得轻便,有了衣裳的遮挡虽不会烫伤,却?也得疼那么一阵。何况她猛地?受了惊,一声尖叫是少?不了的。

而呈膳的几位宫女训练有素,又?事先得了吩咐,俱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愈发显得程盈盈这?一声尖叫刺耳。

大殿之上陡然静了下来,丝竹之声停了,众人也都?不敢作声了。一片死寂中,程盈盈愣在当场怔怔出神,浑浑噩噩连跪下请罪都?忘了。

只有陛下的声音传至:“程家女御前失仪,罚闭门思过三月。”

晏回顿了顿,心中一动?又?淡声道:“程家长媳教女无方,收回三品诰命之封衔,今后不得入宫。”

全家上下唯一一个被封授诰命的夫人也没了,程盈盈惨白着?脸摇摇欲坠,程国丈气得仰倒——若不是这?是在宫里不是在自?家,若不是他儿子死死拦着?,程国丈都?想站起来骂一句“龟孙”!

待这?场喧嚣过去,丝竹声又?起,唐宛宛都?结巴了:“陛陛陛下……”

晏回在朝臣看不到的地?方握住了她的手,唇角微勾,声音里却?是含着?两分怒气:“平日对上朕的时候总是张牙舞爪的,这?回倒挺能忍,你那猫爪子怎么都?收起来了?蠢得连跟朕告状都?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表妹领盒饭下场了,出场两次就收到这么多差评,我要以作者的名义给她多加两根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