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致仕的老臣都住在城北这一条街上,这家出来进那家,省了不少功夫。
这些老臣是太上皇在位时的朝中肱骨,晏回即位之后与他?们只共事过?三四年,不像跟何太傅那般熟络,君臣之礼不可废。
先去的是程太师家。程太师已年逾古稀,生?着一脸忧国?忧民的老褶,他?抓着晏回的手语重心长道“陛下不可耽于女乐”、“历来帝王独钟一人乃国?之大祸”,摆明了是把一旁坐着的唐宛宛当成?了祸国?妖姬。
晏回淡声说:“太师不必过?虑,朕省得分寸。”
丫鬟呈上来的茶是苦丁茶,大约是他?家大人喝惯了的。苦丁茶能明目止咳、清热活血,诸多?益处,却没什么人爱喝,只因为这茶十分得苦,连入口?都是极大的考验。
唐宛宛怕苦,略略沾了沾唇就苦得想皱眉头,将茶盏放回了原处。明明没弄出什么动静,却还是被程太师斜睨了一眼,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骄奢淫|逸是女子大忌。”
若说先前是旁敲侧击,这会?儿就是明明白白指着她了,“骄奢淫|逸”四个字劈头盖下来,嫌恶之意丁点不遮掩。
唐宛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反驳更不是,颇有些难堪。她打小没这么被人骂过?,心里头的委屈一簇簇往出冒。又心知这是辅佐过?陛下的老臣,怕陛下伤了颜面,只好又端起那杯苦丁茶来,闭住气?硬灌了好几?口?。
程太师收回视线,轻哼了一声。
只坐了一刻钟,晏回便起身告辞了。待出了门,他?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散了个干净,沉着一张脸牵着唐宛宛往回走。
唐宛宛仰着头看他?,惴惴不安地问:“我是不是给陛下丢脸了?”
晏回没作声,也不管身后送他?出门的程太师长子还站在府门口?看着,径自把宛宛抱上了马车,自己也一步踏了上来。
他?不说话,唐宛宛心中更没底,平白无故挨了几?句训,又莫名其妙得了这番冷遇,正委屈得想掉眼泪。
却见晏回打开马车内的暗格,从一个放茶的小屉中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来放在矮案上打开,从里面取了些什么,伸手到她面前。
“张嘴。”
唐宛宛一怔,低头泪眼婆娑地瞅了瞅,他?掌心里竟躺着两块冰糖。
明显是记挂着她方?才喝的那杯苦茶,拿冰糖来哄她的。
唐宛宛顿时破涕为笑了,听话地张开嘴,被丢了两块冰糖进来。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绽开,她鼓着腮帮子吐出一句含糊不清的“陛下真好”。
晏回摸摸她的脸,说:“你就在车上等?着,还剩两家,朕独自去。”
这些老臣各个认死理,如此这般是国?之大祸,如此那般亡国?不远矣……这样的口?头禅晏回听了好几?年,好像在他?们眼中普天之下处处都藏着隐患,杞人忧天到了极致。
晏回怕唐宛宛再受委屈,只把她留在马车中,自己过?府去看望。
待从最后一家出来,晏回总算舒一口?气?,望了望天色见时辰尚早。难得出宫一趟,原本?就是带人出来玩的,却还摊上这么一档子事惹得小姑娘哭了鼻子,晏回琢磨着还能带她去哪走走。
他?跨上马车,目光在车内一扫,低头才瞧见唐宛宛缩在他?的披风里,正睡得香甜。
软椅不够长,她蜷着身子才能睡下,只露出了脑袋。沉黑色的鹤羽披风上头没有一根杂毛,将她嫩生?生?的小脸裹在其中,跟一朵娇嫩柔美的花|芯似的。腰身蜷成?一个美好的弧度,在这光线昏暗的车厢中愈发显得诱人。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晏回几?乎是潜意识地做出了一个俯身的姿势。可下一瞬,所有的理智回笼,他?慢吞吞地缩回手坐直身子,一点点压下心中悸动。
——啧,可惜马车空间狭小,周围又不够僻静,暗卫仍在不远处候着。
晏回颇为遗憾地想。
他?又等?宛宛睡了一会?儿,直到马车行到城东停了下来,这才上前把人唤醒。
“陛下回来啦?”唐宛宛听到马车外嘈杂的声音,心说不对,城北那条街没有这么吵闹。透过?窗格子往外瞅了瞅,这才意识到马车行到了何处,理好衣角跟着下了车。
这是城北与城东的交汇之处,正是明延大街的北面入口?。回身往后看,甚至能远远望见砖红色的宫墙,东华门离此处只有两里地。
“陛……”晏回扫她一眼,唐宛宛立马明白了,忙聪明地改了口?:“老爷,咱们不回家?”
晏回慢条斯理答:“难得出来一回,总得将百姓如何过?节瞧瞧清楚。”
唐宛宛抿着嘴笑,心说陛下就是嘴硬,瞧民生?去哪儿不好,非得来城北?去城北何处不好,非得来最好玩的一条街。这条街上要么是成?衣店要么是首饰店,还有绣坊琴室若干。即便是路边的小摊位,上头摆着的也大多?是女子的玩意。
明明就是专门带她来玩的,偏偏不肯承认。
晏回寻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慢悠悠地在街上踱步,周围行过?的姑娘妇人都会?若有若无地瞧他?一眼——实在是小伙儿长得太俊了。
远远看见街边立着几?个大棚子,唐宛宛仔细一瞅,立马笑开了:“老爷,那里在施粥呢。”
立冬日?、冬至日?、大年初一一向有施粥的传统,唐宛宛长在京城,自然不陌生?了。
几?个粥棚顶上都贴着偌大的彩字,昭示自家出处。这个上头写着“城西玉器孙家”,那个上头写着“城东米粮刘家”等?等?。
虽是施粥,排队的人却寥寥无几?,粥棚的几?个小厮百无聊赖地坐着,双手拢在袖子里闲得唠嗑。几?大锅的粥从热放到凉,也不见人来领。
“怎么没人来领啊?”唐宛宛看得可惜,想了想又开心了起来:“是不是因为咱京城的百姓日?子越过?越好了?”
晏回拉着她往明延街深处行,低嘲一笑:“都是伪善之举,做给贵人看的。”
“啊?”
知道唐宛宛听不明白,晏回又道:“城西的玉器孙家为何要跑到城东来施粥?京城因各处的地价差大,导致泾渭分明:城北离皇城最近,住的是高官;城西住的是像你家那样的大族;城东为朝中新贵、商户和富民,城南才是贫民所在。”
“大户人家施粥有两个好去处,一是城南;二是去四个城门口?,那里贩夫走卒甚多?,兴许会?上前讨碗热粥。而此处住着的都是富商与富民,谁会?拉下脸面来讨粥喝?”
唐宛宛越听越糊涂:“那这儿为何立了一排粥棚啊?”
晏回笑笑:“今日?我出宫去祀天,进出过?的都是东华门,走的可不就是城东这条路?他?们想让我或是别的贵人看到这番善举,自然也得在这条路上。”
“然今日?仪卫开路,从城门到东华门一路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商人迫于无奈,又想做戏给贵人看,这便把粥棚设到这条街街口?处了。若是能侥幸入了贵人的眼,仁商的名声就传出去了,自然少不了好处。”
唐宛宛想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由感慨:“施个粥还有这么多?门道,果然是奸商啊。”
她回头再看看那粥棚上硕大无匹的招牌,更多?了两分不屑——招牌做这么显眼,一定也是为了方?便陛下看到。行善不为百姓,而为了一己之私,竟整这些歪门邪道的。
明延街上熙熙攘攘,几?家成?衣店门口?都挤了好多?人,大多?是中年妇人和年轻姑娘,男子不好意思跟一群姑娘挤,只好悻悻离开。
唐宛宛一路走一路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回却是晏回不明白了,
唐宛宛说:“每年立冬这日?,京城的成?衣店为了揽客,都会?半价出售棉衣,也能搏个好名声。”
晏回微一思索,长叹:“照旧是奸商啊,半价售衣还卖得如此红火,可见一件衣服的成?本?更低,半价售衣都能赚回本?钱来。”
唐宛宛呆了一瞬:“好像是诶?亏我以?前还当很便宜呢,每每都要囤几?件。”
晏回揉揉她的倭瓜脑袋,笑了:“以?后不会?敢有人占你的便宜了。针工局做的衣裳你想穿多?少穿多?少。”
待行至街尾,此处离唐家只隔着一条秀水街,晏回问她:“可要回家看看?”
唐宛宛自然乐意,高高兴兴到了街口?,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府门口?停着的马车。她仔细认了认,忽然顿住步子,转过?头说:“陛下,咱们别进去了。”
晏回不解:“这是为何?”
“这是我二姐和二姐夫的马车。”
唐宛宛仔细给他?解释:“今天立冬节,按习俗是该出嫁女该带着姑爷回娘家的。我大姐二姐难得回家一趟,肯定有好多?话想跟我爹娘说。大姐夫二姐夫也难得来一次,陛下要是去了,他?们会?不自在的。”
她这话说得实诚,晏回听着却不是滋味,心说自己这个新上任的姑爷又被排除在外了。
也确实是他?身份特殊,进去之后君臣之礼一行,人家一家人都得顺着敬着他?,如何还能说得上热乎话?
晏回迟疑了一瞬:“不然你自己进去?朕在外头等?着?”
唐宛宛噗嗤一声笑了,扯着他?的手回马车,一边说:“我哪有那么没良心?陛下怎么总是小瞧我?”
晏回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对京城的熟悉却远比不上她,只好问:“那宛宛想去哪儿?”
“陛下你吃羊肉吗?”唐宛宛眼睛亮晶晶:“咱们去吃羊肉涮锅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第二更。我还得再修修,大家不要等,明天早上再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