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深秋,林中野兽养了一年的膘,正是最?肥美的时候。
许是因为连着三年未有过如?此规模的围猎,林子外围便有许多野兽出没的痕迹,不用?往更深处行。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有朝臣带着猎物回来了,将其中最?威风的进献给了陛下。
又等了两?刻钟,真正去狩猎的兵士更是满载而归,沉甸甸的猎物挂在战马背上,马儿都?跑不动了,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回来。
其中好多猎物唐宛宛都?没见过,指着挨个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晏回不厌其烦答“这是山猪”“那?是猞猁”,帮她涨了不少见识。
长?风营的火头兵各个刀工利索,又有内力?作底,手中菜刀挥得几乎成了残影,将肉片成片儿的速度不比御厨慢半分。两?方争相竞技,引来一片叫好声?。
片好的肉拿竹签串好,放上了烧烤架。明明一排铁架都?立在下风口处,离大帐足有三十步远,唐宛宛却还能闻着香,不由口齿生津。
待烤好的肉串上了桌,唐宛宛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这野畜的肉确实比家养的好吃多了,鲜香滑嫩都?占了个全,舌尖还能尝出淡淡的焦香,再刷上御厨秘制的酱料,香味更是霸道?,方一入口便充斥了整个味蕾。
御厨的手艺配上围场膘肥肉美的猎物,吃得畅快之时再品一口酸甜的果酒,那?滋味真是绝了。
等到?用?过午膳,许多朝臣与?女眷都?回了各自帐篷去歇午觉了。唐宛宛没这个习惯,便跟着晏回去了长?风营。
长?风营落在一处谷地,入口小,谷地深,四周林木遮蔽,正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营前设有哨塔、拒马、棘篱等物,山中猛兽是进不来的。
陛下要来的消息早在一个时辰前便传遍了长?风营,所有的将士都?精神抖擞,不敢马虎。晏回带着兵部一行人刚到?,便见长?风营上至将军下至典署都?候在入口之处,其中多半都?是女子。
为首的宋将军也是一位女将,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她身子骨健朗,尚没有致仕的打算。只是因在京中浸淫多年,少了几分年轻时的莽撞,多了几分世故,亲自给陛下撑华盖去了。
长?风营与?别?的军营一样,晨起跑步,上午练习骑射器械与?列兵布阵,未时正开始坐在学堂里读书识字。
此时正是念书的时辰,几十排营房中都?传来琅琅书声?,晏回也不挑拣,抬脚进了其中一处。
宋将军微一迟疑:“此乃玄字营,陛下不去天字营看看?”
晏回眉梢微挑,问她:“此处不合适?”
“那?倒不是。只是其中的学生不及天字营聪颖,才刚开始读书识字,又都?是贫农出身,臣怕冲撞了陛下。”
晏回没说什么,抬脚进去了,唐宛宛和宋将军只得跟上。
学生听见动静纷纷回过头来,见来人虽穿着一身玄袍,衣上却绣有金龙纹,又有将军作陪,哪还有不明白的?忙跪地行了大礼。
这间营房约莫五丈见方,夫子站在最?前头,正在捧着书讲课。见陛下进来了,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忙让坐在最?前头的几个学生腾了地方。
晏回带着唐宛宛就了坐,淡声?说:“继续讲吧。”
讲课的夫子是长?风营一位七品典署,也是女子,闻言更紧张了,咽了一口唾沫这才继续讲道?:“所谓兵者,诡道?也。这意思……大概是只要能打胜仗,用?些阴谋诡计也未尝不可,毕竟咱们打仗就是为了赢,管他阳谋阴谋。”
晏回刚听了这么一句,便微微蹙了眉。
那?典署瞧见他这表情,心里一咯噔,话中就少了两?分底气,又说:“‘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这句的意思是……咱们上了战场,不能把自己的底牌露出来……你行,也得表现出自己不行的样子……”
这典署没上过正经学馆,十几岁时到?了军中才开始读书识字,平时给女兵们讲课的时候都?是照本宣科念的。学生们听不懂的时候,她就意思意思往细里讲讲,却因为自己本就不甚明白,一句话都?讲不通顺。
方才这句她忘了是什么意思,只能凭着自己的理解讲个大概,打了好几个磕巴。典署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底下的学生面面相觑,弄得她更紧张了,压根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
“停吧!”晏回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了她,蹙着眉思量片刻,这才慢条斯理说:“治学需态度严谨,为师者更应字斟句酌。你自己都?不求甚解,再这么讲出来,岂不是误人子弟?”
那?典署脸色涨红,也不出言辩白,请罪的态度倒是端正,当下跪地沉声?答:“末将知罪。”
其实并?非是她糊弄,实在是营中有真才实学的没几个。大部分夫子都?是贫农出身,在军营里识字读书,半路出家做了夫子,水平都?跟她差不多。懂的地方多讲两?句,不懂的地方就语焉不详含糊带过。
长?风营没有官衔的普通兵士共分为天地玄黄四等,黄字营为初入营的新兵,刚入营要先学纪律,要明白何为令行禁止;玄字营开始教他们读书识字,其中成绩优秀的去往地字营学习更高一等的兵法谋略,算是纸上谈兵;地字营中的佼佼者熟读兵法之后才能跻身天字营,跟着将军再学排兵布阵,若侥幸得了际遇,便可平步青云。
这样一步一步晋升,自然是越上层的夫子教得越好。而营中官衔有限,绝大多数的兵士怕是此生也不能晋升一步。所以夫子教得越发糊弄,学生不求甚解,夫子不求进益,就这么得过且过。
黄字营这样潦草地教了许多年,也从没有出过岔子,毕竟教错了也不怕,到?了地字营天字营,自然有更好的夫子去纠正。谁知今日碰上这么个吹毛求疵的陛下,立马现了原形,所有的语焉不详含糊其辞看在晏回眼?中都?是斗大的漏洞,这就糊弄不过去了。
连典署都?被?陛下不软不硬地训了一通,底下学生更是战战兢兢,都?坐得笔直不敢吭声?。
唐宛宛心中惋惜,正这么想着呢,左边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忙转过脸,只听陛下跟她说:“你上去讲。”
唐宛宛瞠大了眼?睛。
晏回见她一脸懵,不由好笑,又重?复一遍:“你上去讲。”
“我讲?”唐宛宛大惊失色,忙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陛下我哪里会讲这个啊?我都?没读过兵书啊啊,我去讲更是误人子弟啊啊啊啊!”
晏回示意那?典署将兵书呈上来,跟她说:“你仔细看看,可有哪里不懂?”
唐宛宛以多年练就的看小话本的速度飞快扫了两?眼?兵书,一页只几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后她诧异地眨了眨眼?,又回头逐字逐句读了一遍,迟疑着说:“好像……能看得懂哎!”
晏回笑笑:“正是如?此。这兵书是给军中将士读的,不能难了,是将孙子兵法其中用?词晦涩的部分以俗文?重?新写了一遍,并?不复杂。你读书八年,自然能看得明白。”
“那?我也不敢上去啊。”唐宛宛照旧紧张兮兮:“那?可是讲台啊!陛下你现在光这么一说我就腿软。”
“腿软也不怕。”晏回轻描淡写掐断了她最?后一点念想:“朕让人给你搬张椅子上去。”
唐宛宛含着一泡眼?泪看他,放软声?音小声?求饶:“陛下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我可是你的爱妃啊!万一我出了丑,丢的可是您的脸面啊!”
可惜晏回这回不吃这一套,伸手指了指前头。
唐宛宛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硬着头皮走上去,面对底下无数求知若渴的稚嫩面庞,挤出一个笑说:“接下来由本宫给大家讲。”
唐宛宛从没读过孙子兵法,心虚得要命,紧张得气儿都?喘不匀了,只能翻开课本一句句照着翻译:“兵者,诡道?也,意思是说用?兵之道?不能因循守旧,要出其不意才行。需得时刻观察其形势变化——局势有利的时候要善于抓住时机,局势混乱的时候想想能不能趁乱取胜;敌方坚兵在前,我军自然要戒备;敌人强兵利器来势汹汹,我军可以暂避其锋芒……”
晏回目露赞许之色。一旁的宋将军听着更是诧异,她出身行伍,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到?今天,原本瞧不上唐宛宛这么个娇滴滴的姑娘,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不恭敬以待。此时见她讲得这么透彻,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唐宛宛硬着头皮释了一段,突然卡了壳,双颊更红了,上前两?步走到?晏回跟前,俯身附到?他耳边,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陛下,这句不会。”
晏回说:“你大点声?。”
唐宛宛只好又说了一遍。
晏回面上含笑,又跟她说:“你别?跟朕说,你得跟底下的学生说。”
任凭唐宛宛再怎么瞪他,晏回都?是无动于衷。唐宛宛只好深吸口气,抬头挺胸扬声?道?:“这句本宫不会释,你们可有会的?若是答对了,陛下重?重?有赏。”
闻言,底下炸开了锅,一群兵蛋子都?笑得前仰后合——头回见水平不够还这么理直气壮的。有那?混不吝的还大笑着喊话:“娘娘您不会的,我们就更不会了!”
晏回唇角微勾,心说这招“越俎代庖”用?得极妙。
宋将军怕贤妃娘娘脸皮薄,又怕她怪罪学生,忙冷喝了一句“噤声?”,底下学生都?安静了。
宋将军起身将唐宛宛不会的这句仔细解释了一遍。待讲完这句,她和唐宛宛一齐齐看向陛下,有心想问问接下来谁讲。
晏回却什么都?没说。唐宛宛无奈,只好接着往下讲。
大概是前头把该丢的丑都?丢过了一遍,又被?学生们笑话了一通,彻底没了包袱,后头她越讲越顺畅了。听到?代表休息的哨声?时,唐宛宛还有些诧异,看见陛下招了招手,这才意犹未尽地下了讲台。
她几乎是跳到?晏回身前的,眼?睛灼灼发光,好高兴地说:“陛下,原来教学生这么容易,以后我没准还能混个女夫子当当呢。”
“才讲了这么一回,就有这般底气了?”晏回笑得不行,见她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子都?流到?睫毛上了,抬手拿帕子给她擦了擦。
*
下午扮了一回夫子,直到?夜里,唐宛宛仍对这事念念不忘,逮着人就说自己的英勇事迹,跟娘家人说了一遍,跟丫鬟们说了一遍,跟关婕妤说了一遍。晚上就寝时仍是一副得意的小模样。
足足嘚瑟了半个时辰,她忽然长?长?叹了一声?,枕着手臂感?慨道?:“还是军营中好啊,等回了何家学馆,我还是班上垫底的那?个。”
晏回静静听着,目露沉思之色,好半晌低声?说:“宛宛,你不比任何人差。”
旷野之上静悄悄的,唯有虫鸣声?低低作响。大帐之内没有一点光,唐宛宛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这低沉醇厚的声?音挟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
“你下午时讲得那?么好,换成你班上别?的姑娘上台去,兴许她们会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可是……”唐宛宛急急说。
“没有可是。”唐宛宛还要再说,却被?晏回不容置疑地打断了。
晏回握住她的手,又换了个说法:“你要这样想:除了父皇母后与?朕,你是天底下第四大的人物了,谁还会比你好?你已经比别?人站得更高,将来也会比他们走得更远。”
唐宛宛被?他话里所说的“天下第四大人物”惊了一惊,回过神来就开始咧嘴傻笑了。
“你不比任何人差。”晏回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反问:“朕说的可对?”
唐宛宛连连点头。
晏回语气更重?:“那?你今后无论站在哪儿都?得有底气,要谈吐利落,举止大方,说话要中气十足。你越是言之凿凿,别?人才越把你的话当回事。”
“就像是下午那?样,哪怕是不会,你也得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说‘我不会’,不能畏缩,也无须局促。”
唐宛宛眨眨眼?:“就像陛下承认您射术不精那?样?”
“对,就是那?样。”晏回笑了笑:“天底下学问无数,不会有什么可丢人的?”
唐宛宛想了想,又问:“那?下午时我有一句不会,她们为什么都?在笑我?”
——大概是瞧你太可爱了。
晏回心说这话不能说,若是说了,指不定这猫儿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于是他但笑不语。
唐宛宛也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闭上眼?睛在他怀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又仰着脸问:“陛下,咱们能每年都?来围场吗?每年我都?来扮一回夫子好不好?”
“好。”
没过一会儿又喊他:“陛下你说,我把孙子兵法啦三十六计啦都?背下来好不好?以后每年来讲,就不用?临阵磨枪了。”
晏回笑了笑,凑上去以吻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从唇边漏出一个温柔的“好”字来。
作者有话要说:“兵者,诡道也”和“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这两句摘自《孙子兵法》,解释是自己翻译的,并不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