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宵禁从子?时正开始,此时天黑不久,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
从太和门到城东的唐家,马车约莫要行大半个时辰。一路上唐宛宛都没开过口,只把脑袋贴在?窗格子?上,偏着头瞧着外头热闹的夜市,直到脖子?发酸都不转回来。
她极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怎么看都不寻常。唐夫人怕女儿钻了牛角尖,跟两?个儿媳面面相觑,想着法儿地分她心?神。唐家二嫂笑着问:“宛宛要不要打叶子?牌?车上就备着呢,正好咱们四个人。”
唐宛宛摇摇头。
“宛宛想不想去逛逛夜市?”唐夫人又问。
唐宛宛脑门贴着车窗,随着马车行走时的颠簸一下下磕磕碰碰的,她也不挪开,声音闷闷地:“娘和嫂嫂们去吧,我想先回家。”
“好好好,咱们一起回家。”路上听到吆喝声,又叫车夫去买了宛宛爱吃的铁板豆腐和焦圈回来。
今晚的宫宴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唐家人早早到了家,几个男儿都没吃饱,又催着厨房做晚膳。
唐宛宛回了自己的院子?,门下的灯笼将?院里照得亮堂堂的,她一眼?就瞧见灰毛兔和白兔恩恩爱爱挤在?一起。两?只兔子?蹦跶着凑上前来,却见自家主人脚尖一转,绕过它俩进了卧房。
两?只兔子?傻呆呆坐在?原地,发出?两?声“咕咕”的微弱声响,看着还挺招人疼的。唐夫人好心?地扔了两?把苜蓿草,待进了内室,却见宛宛已经换好中?衣爬上床了。
“宛宛饿不饿?”唐夫人眼?睛发酸,坐在?床边轻声问:“厨房做了汤面,要不要吃点填填肚子??”
唐宛宛还反过来安慰她:“娘你?放心?,我没事的。”
“真的?”唐夫人又借着烛光细细瞧了瞧,见女儿乖乖点头,也没哭鼻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夜是唐夫人陪着女儿一起睡的,本想着好好给女儿开解一番,可她辗转反侧想了又想,竟不知该劝什么。
唐老爷一向本分,两?人成亲这么些年,他也没生出?过纳妾的心?思。唐夫人管着家中?中?馈,从来都不是做小?伏低的人,真真不知该怎么劝。难不成要告诉宛宛“陛下将?来身边还会有?很多很多的美?人,你?只是其中?之一”?还是告诉她“该争的你?要去争,要学会固宠才能长?久”?
谁家的姑娘摊上这事儿能心?无芥蒂?只剩半个月就要进宫了,宛宛都喜欢上陛下了,却忽然闹出?这么件糟心?事,这不是往她心?口捅刀子??
唐家人事简单,宛宛怕是连“妾”是什么意思都没能真正弄明白。唐夫人心?中?绞成一团,连带着对陛下也生出?几分怨怼,又怪自己和老爷脑子?犯蠢,没有?在?去年就将?宛宛嫁出?去,不然哪还有?这么多事?
她自己都没想通透,怕话里带出?情绪来,更不敢劝女儿了。只见宛宛面朝墙根躺着,一动?不动?的,唐夫人探过身瞧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只当是睡着了。
今日起了个大早,唐夫人没一会儿就有?了睡意,轻手轻脚下了床去把烛灯熄了。刚合上眼?,又被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给惊醒了。
“娘。”
唐宛宛瘪着嘴扑到她怀里,泪花在?眼?里打着旋儿,委屈得要命:“我不高兴!”
听得这么一声,唐夫人刚酝酿好的睡意立马散了个干净,一时又有?些哭笑不得——敢情先前不是不在?意,而是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啊。
她把女儿搂紧一些,放柔了声音问她:“宛宛怎么想的?你?跟娘说说。”
“钟宜芬三年前就见过陛下了,我三个月前才头回见……”
唐夫人忙顺毛摸:“陛下不喜欢她,就喜欢咱家宛宛!”
“她还比我会说话……”
唐夫人言之凿凿:“她说的都是胡话!心?眼?比蜂窝还多,咱宛宛不跟她学啊!”
唐宛宛抽噎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连自己心?里的难过究竟是从何?而来都想不明白。于是越想越偏,一瘪嘴彻底哭了:“陛下写过三本书,钟宜芬能倒背如流,我一本都没看过!”
“看看看!”唐夫人都快跟着自己的心?肝一齐掉眼?泪了:“咱明天就去书舍把书买回来,一本一本接着看!”
唐夫人哄了半个时辰才把人哄住,母女俩又聊了一整晚,等到宛宛睡着已经是后半宿了,真是受了大委屈。
等到清晨天初初亮了,唐夫人轻手轻脚下了床,交待自家大儿子?出?门买书去了。
*
钟大人心?中?也是愁肠百结。
昨晚上回了家将?媳妇女儿都训了一通,发完了火又被自己亲娘训了一通,亲娘跟他又被亲爹训了一通……一整宿气得肝疼,辗转反侧不得安眠,早上起来那气色难看的都把更衣的奴仆给吓着了。
这还不算完。钟大人今早掐着点到了太和殿,本以为来得晚些便能避开众大臣的嘲讽,却不想今日陛下也迟了一刻钟。许多大臣都逮着这么一刻钟上前来跟他搭话,各个笑吟吟地夸他家闺女胆色过人。
钟宜芬打从及笄前几年开始,家中?便不断有?媒人上门。钟大人听过夸女儿“沉鱼落雁”的,也有?夸“冰雪聪明”的,更有?夸“玲珑心?肝”的。可他将?这“胆色过人”在?心?头细细揣摩了一圈,想明白了:这他娘的委实不是个好词儿!跟厚脸皮不是一个意思嘛!
钟大人暗暗咬牙,偏偏又反驳不得,因为敢出?声揶揄他的大臣官位都比他高。只能挤出?个笑脸来生生受着,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一句:“您过奖了。”
凑过来看笑话的众臣瞧他这般反应,都没了兴致,各自散开了。钟大人偷悄悄抹了一把冷汗。
朝中?党派林立,议事时往往各执一词——同一件事情立场不同,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容易把立场整一致了,该用什么解决方法又是众口不一;等到方法也鼓捣得相同了,该派谁去做又得吵吵好几天,最后陛下火气大的时候就直接拍板定?案了。
所以这“容后再?议”,是陛下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短则十日,多则三月,早已是惯例。
钟大人便是这么想的,他寻思着昨晚陛下说“容后再?议”,明显是想避而不谈,这“容后再?议”起码得到半个月以后了。
女儿被他拘在?家里禁了足,这事他不提,朝中?再?不会有?人提。等到过了风头,陛下把这事给忘了,也就不那么丢人了。钟大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谁曾想,殿前监“有?事启奏——”的唱腔刚落下,便有?人提起这茬了。钟大人顿时觉得脸肿,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钟大人站在?太和殿右边第五排,这声音是从前边传来的,声音十分陌生,似乎是不常在?朝堂上出?声的一位。钟大人眼?睛带火伸长?了脖子?,就想看看是哪个浑人这么多事?
瞧清启奏人的下一瞬,钟大人就闭紧了嘴巴,黑着脸再?不想吭声了。一时暗恼:他今日就该告病在?家啊!这当口告病退朝还来得及吗?
“昨日有?钟家次女向陛下表明心?迹一事。”说话的正是钦天监监正,他垂着眼?睑,声音听不出?半点人气:“臣将?其生辰八字以紫微斗数之法细细掐算一整宿,终于算得了结果。”
垂首敛目的众大臣都偷悄悄瞄了一眼?过去。
说起这钦天监监正,算得上是当朝一位奇人。天生额心?生有?一道疤,仿佛是一只竖着的眼?睛,不知何?时会睁开,看得怪渗人的。
其幼时不过是个弃婴,有?幸被上一任的监正捡回了家,起了个名叫天敛,无姓。上一任监正见他在?术数和掐算之上极有?天分,便带着他入了门,待监正年老后自请致仕,便将?天敛推举了上来。
历来这钦天监都是朝中?一个十分微妙的部门,明面上其职责是观察天象、制定?历法的,可实际上什么奇诡之事都能算得出?来,十之八|九都是准的。
十年前的某次朝会上,天敛曾断言蜀地将?有?地龙翻身。御史当朝斥他妖言惑众,天敛一语不发,只面无表情看着他。太上皇将?信将?疑地叫那处百姓撤离,半月后竟当真有?地龙翻身,震毁房屋过半。
而最叫人毛骨悚然的是,先前斥他妖言惑众的那名御史竟在?地动?当日于书房暴毙身亡,没查出?任何?因由。书房的四面墙上全是那御史亲笔所写的蝇头小?字。至于写的是什么,太上皇秘而不宣,将?此事揭过不提。
而钦天监监正凭这么一件事跻身进了瞪谁谁没命的高手行列。坊间传闻这人是被老天爷庇佑的,生来便有?第三眼?,凶煞之气与祥瑞之气于一身,若逢盛世,可保国之安定?;可若是大厦将?倾之际,此人还能推波助澜。
朝中?大臣都对他又敬又畏,恨不得离他十步远。
别人有?事启奏的时候往往是慷慨陈词,仰头直面天颜;钦天监监正却一向是面无表情,垂着眼?只望着自己身前三尺之处,仿佛连陛下都不值得他抬一下眼?皮。放别人身上必然是大不敬,他做起来却丝毫不显违和,就好像这人天生就该是这样的。
太和殿内静了短短几息功夫,钦天监监正又说:“钟家次女不宜入宫伴驾,有?三不可。”
“其一,钟家次女肖猴,与陛下相克。”臣子?不得妄言陛下私事,众臣只能掰着指头自己算:陛下明年双轮,今年正好二十又三,肖虎——啊,猴虎果然相克!
钟大人喉头一哽。
“其二,钟家次女年十九,行年值计都,主孤寡,今年不宜考虑姻缘之事,明年方可。”
钟大人喉头又是一哽。八字本不能随便说与人知,可昨夜女儿主动?剖白心?迹,立马便有?两?位嬷嬷来问八字了,钟夫人不敢不答,只能一五一十说了。
“其三,臣昨夜观之面相,面色素白,堂上有?薄黑之气,此乃疾厄宫之貌。敢问钟大人,姑娘可是娘胎积弱,自幼身子?差?”
钟大人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确实如此。”女儿幼时身子?就不好,每年总得病个七八回,药膳调养了好几年方才好些。
“陛下紫气兴盛,若二人近身,疾厄宫会被紫气所制,愈显颓势。故而此女不但不该进宫,陛下行过之处,她还应退避三舍,不然恐有?性命之忧。”待说完了,钦天监监正就又闷不吭声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晏回淡声道:“道己,去太医院请两?位女食医入钟府,给姑娘调养调养,将?来也好另觅良缘。”
钟大人默默咽下一口老血:“臣代小?女谢过陛下。”
此事就这么了了,朝堂之上已经议开别的事了。钟大人却嘴里发苦,清楚其后患远不止如此。女子?于计都星之年姻缘不利,却也不过是这一年,等到明年就好了。
疾厄宫却不好说,谁家挑媳妇不希望姑娘是个身子?骨康健的?女儿打小?身子?差,府里从来都将?这事藏着掖着,从不与外人道。钦天监却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了,将?来上门求亲的人家怕是要比原先低一个档了。
可这事怪谁呢?生辰八字乃人之隐秘,历来选妃都要经过八字卜合这个坎,不合适的姑娘就算被筛下去,其八字也不会透露给外人知道。
怪在?怪在?昨日钟宜芬是在?京城一众世家的面前表明心?迹的,彻底绝了自己的退路。如今钦天监监正在?朝堂之上将?此事当作朝事来议,真是挑不出?半点错来。
站在?后头竖着耳朵听完全程的唐大人不由傻乐:俺家闺女可是福禄寿三星俱全的好命格,旺夫旺子?旺宅的那种!
唐大人回家把这事跟家人一说,钟宜芬进不了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全家人都高高兴兴的,唯独唐宛宛听得心?不在?焉,吃过午膳又去自己房里啃书了。
她连着两?天闷闷不乐,连院子?里的两?只兔子?都蔫了吧唧的。灰兔成日睡觉,白兔火气却恁得重,小?芷喂食的时候还差点被咬了一口,好在?她缩手缩得及时,这才能幸免于难。两?只兔子?又被关回了笼子?里,活动?范围缩小?了一大半。
唐家人也不知道女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劝不到点子?上,只束手无策。
*
“姑娘卯时正起身的,清晨喝了半碗红豆粥,辰时至学馆。”
跪在?殿中?的暗卫是个女子?,一身夜行衣,说话时几乎听不出?声调起伏:“姑娘下午酉时一刻归家,晚膳用了一小?碗香米饭,之后直奔卧房,挑灯夜读至子?时。”
晏回是见识过唐宛宛的饭量的,心?说她在?自己面前都敢不顾形象地吃那么多,回了家反倒吃得少了,定?是被此事影响了心?情。
晏回眉头深锁,问那暗卫:“姑娘晚上看的什么书?”
那暗卫不假思索答:“回陛下,奴婢不识字。”
晏回一滞,挥挥手叫她退下。静默良久,心?中?燥意更甚,捏了捏眉心?,又提笔继续批阅奏章了。
站在?他身后的道己焦虑不安,身为天子?近侍,道己一向是乐陛下之乐、忧陛下之忧的好公公。时已至秋分,天慢慢转凉了,陛下却上了火,嘴里长?了好几个口疮,这两?日睡得也不好,今早朝会之上竟走了思,明显是心?事重啊!
见陛下批完了一份奏章,道己小?心?插|进话来,打着笑脸委婉提醒:“陛下,明日又是休沐了哈?”
晏回笔尖一滞。
“上上个月太后娘娘那儿的凤头鹦鹉抱了窝。”道己又从旁提点:“前几日奴才去瞧过,小?鹦鹉已经长?了毛,能自己吃喝了。”
晏回瞥他一眼?,落了笔,似乎陷入了沉思。道己只当自家主子?还没开窍,还要再?接再?厉的当口,便见陛下起了身,说道:“陪朕过去挑两?只。”
道己应诺,笑着跟在?了后头,心?中?感慨良多:自己这个奴才真是一个能顶十个,能将?陛下吃喝穿用打理得妥妥的,能给陛下研墨打扇,如今连陛下追姑娘都能出?谋划策了,真真儿是太能干了!
慈宁宫里的太后娘娘心?头在?滴血:“拿两?只小?鹦鹉还不成!你?还要把翠翠和花花这两?只最会说话的也挑走!这两?只可是母后的心?头好啊!”
晏回悉心?开解:“再?有?十来天宛宛就进宫来了,到时候这俩只给您一块儿带回来。儿臣把侍鸟太监也一齐送到唐家去,保管把您这心?头好照顾得好好的。”
太后娘娘犹豫一下:“如此也好。”瞧见自家儿子?脸上没个笑模样,又苦口婆心?劝道:“人家姑娘受了大委屈,你?别跟你?父皇一样成日板着个脸,去了唐家拉下脸面好好哄几句。不然丫头就算进了宫,心?里也拧着这么个疙瘩,将?来有?你?的苦吃!”
“母后说得极是。”晏回正色道,深感此次出?宫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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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冯三恪以前在乡下的时候,别人喊他“那个黑了心肝的冯家老三”。
十年后,他一跃成为京城皇商八大家之首,别人恭恭敬敬喊他“冯三爷”。
生平脱险、脱贫、上京、读书、发迹……靠的都是一个女人。外边“吃软饭”的说法从未歇过,冯三爷却一点都不委屈。
——若未遇上吾妻,我怕是早就丢了性命。
就算侥幸求得一命,也是一辈子活在山脚下吃糠饭、喝粗茶的庸人。
不至扬州,不入皇京,不知世间竟有如斯美景。
【一言难尽女主X深情糙汉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