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生辰

这夜,唐老爷度过了孤枕难眠的一夜——夫人陪女儿睡觉去了。

唐家宅子小,两个儿子十四五岁的时候仍是同住一个院子的,对三个女儿却是宠爱至极。即便如此,唐宛宛的闺房仍然不大,外屋光是书柜书桌等一干家具便摆得满满当当,里屋则是起居之所。

唐夫人侧躺在床上,床的里侧贴着墙,这一面墙上头画的全是各种吃食图案,老大一只鸳鸯锅、火架子上的炙肉串、一笼屉冒着热气的汤包、被剔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还有包装精美的糖果点心点缀其间……

唐夫人瞧得直笑:那时宛宛年纪小,白天觉多,夜里总是睡不着,总馋嘴想吃点什么。唐夫人怕她积了食,吩咐丫鬟不许她胡闹。怕是饿得狠了,便把想吃的全画在了墙上。

“娘,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跟我一起睡啦?”唐宛宛洗漱完,熄灭烛灯,湿着脚丫子摸黑跑到床边的兔绒毯上一阵磨蹭,这就算擦了脚。又摸黑跨过唐夫人躺在了床里侧,亲亲热热地挽上她娘胳膊,一边好奇地问:“难不成是爹惹你生气了?”

唐夫人一阵恍惚,宛宛小时候怕黑,也常央着她过来同睡。那时唐夫人总觉得这床极大,母女同睡也一点不挤。此时,却明显能感觉到束手束脚的了。

明明屋子里已经熄了烛灯,只能瞧见人的轮廓,细微末节都看不清。即便如此,唐夫人还是撑起一个笑,这才唏嘘道:“宛宛也是大姑娘啦。”

“娘怎么忽然这样说?”唐宛宛笑得可乐,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我不是去年就及笄了嘛!”

唐夫人没作声。她抬起手,轻轻地将唐宛宛的碎发掩回耳后,又浅浅笑说:“娘想跟你说点事。”

“说什么呀?”唐宛宛好奇地看着她。

唐夫人斟酌了措辞:“宛宛你对陛下是怎么想的?”

唐宛宛眼神飘忽了一瞬,立马心虚地摸了摸耳朵,细声细气答:“陛下……他人还挺好的……”想了想,她还补上一句:“比冯知简好。”

唐夫人一阵唏嘘——统共才见过三次面,头回进宫面君那次,宛宛还是被她和老爷哄着去的。这才短短一个月,就从“不想嫁”变成“人还不错”了,女儿家的小心事都知道藏着了。

明明陛下拟份圣旨便能召宛宛进宫,却偏偏能放得下|身段,带宛宛去瞧热闹是投其所好,带宛宛去吃全鱼宴也是投其所好。回府之后,宛宛欢喜得将今日之事跟全家人都讲了一遍。

陛下对宛宛上心,唐夫人本该欢喜,可细细思量之后又心生不安。唐夫人甚至不知道陛下是怎么知道宛宛喜欢吃鱼的,要么是在宫中留膳时发觉的——可堂堂九五至尊,哪会有那般细致的心思?

要么便是已经派过人将家中琐事一一打探清楚了,怕是连宛宛的日常作息、饮食喜好都摸了个透。念及此处,唐夫人心里又是一突,心说明日还得告诫家人日后定要谨言慎行,万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她这一番思量,回神之际却见宛宛仰着头,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貔貅。那貔貅被她拴了根红绳络系在手上,成了个不伦不类的链子,小小的玉坠儿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光。

唐夫人又是一阵难受,人家随手赏下的一个玉饰,宛宛便如获至宝,能欢喜好几日,洗漱时还不忘摘下,真真是再细心不过。可后宫之中,陛下又给多少人赏过东西?将来又会将这份宠爱分给多少人?

上位者哪有十成十的真心?兴许此时就是瞧着宛宛好玩,先逗弄一番罢了。宛宛这样的傻孩子,除了模样生得好一些,她这个做娘的,愣是挑不出什么别的优点来了。琴棋书画没一样能拿得出手,心机手段更是半点没有,入宫之后哪能与那些个人精相比?

宛宛的头发护养得极好,摸上去甚至滑手,唐夫人细细摩挲着,心事重重开了口:“陛下对你有意,怕是年前就要下旨让你进宫了。宛宛不能再像如今这样贪玩了。”

唐宛宛张了张唇,想说自己没有贪玩,临到嘴边了却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只仔细听着。听她娘接着说:“宛宛得见越来越多的人,明白越来越多的事。你得学会照顾自己,学会明辨是非,学会揣摩人心。”

唐夫人喉间发涩,眼里更是酸得厉害,悄悄抹了抹眼角,复又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叹一声:“你要去的地方太高,爹和娘已经护不住你了。”

*

次日的何家学馆。晌午休息的间隙,何家姑娘从前排跑来找她玩,见唐宛宛居然没抽空看话本子,而是托着腮望着窗外。

何家姑娘顺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瞧,院子里除了几棵桂树什么都没有。如今尚不到桂花花期,树上还是绿油油一片。

何卿之好奇地问:“宛宛,你想什么呢?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唐宛宛回了神,寻思着面前这两位也都是许了人家的,兴许比她自己想得明白。遂拉过两人小声问:“咳,你们……可有给男子送过礼物?”

虽然先前定过一门亲,可她还真没给冯知简送过礼物。一来两人见得少,二来冯知简并非七窍玲珑心,因多年读书学迂了,只爱写情诗诉衷肠,却从不理会俗物,也就没给宛宛送过什么。

“哟,这才一个月,就已经为定情信物发愁啦?”何许之笑得揶揄:“把自己打扮漂亮就行啦,年底直接带上嫁妆进宫,还送什么定情信物呀?”

唐宛宛正要说话,何许之摆了摆手,截住了她的话头:“你不懂,这男子啊最容易蹬鼻子上脸,拉过小手就想搂搂肩,搂了肩还想摸摸脸。你送了他这个,赶明儿他就想要那个了,万万不能惯着!”

唐宛宛窘窘地看着她。何卿之气得直骂自家胞姐是蠢货,什么都跟人说,连忙岔开话题:“宛宛你别听她胡说,你怎么忽然想送陛下礼物了?”

被两个嘴皮子利索的闺中密友打趣了半刻钟,唐宛宛只好从实招来:“不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嘛?陛下送过我几回东西,我却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多不好意思呀。”

头回陛下送了西洋进贡来的垂耳兔,那除臭丹不提也罢;上回教她做课业,赏下的墨条与砚台连她爹都啧啧称奇;昨日陛下请她吃了全鱼宴,又送了一只白玉貔貅,也不是寻常物件;若是再加上太后娘娘之前赏下的妆奁,那就更贵重了。

想想自己生辰那日还要进宫去白吃白喝,唐宛宛十分过意不去,

何家姑娘是何太傅的嫡孙女,晏回还是太子的那时候,但凡有疑惑不解之处便往何太傅家中跑,与何家姑娘也不陌生。太上皇还有心连个姻缘,可惜那时何家姑娘年纪尚幼,双方来往几年,也没擦出半点火花来。

但问起晏回的喜好,何家姑娘还是清楚一些的。何卿之说:“陛下喜欢大家字画,以前我父亲送过一幅百福字,是行书大家墨道居士的真迹,陛下还是挺高兴的。”

“陛下及冠那年,祖父送的是一张千斤重的弓。当时爹和几位叔伯他们都说不合适,为了这弓还吵了两天。祖父却说他另有深意,将这弓送了出去。”何许之捂着嘴笑:“那么重的弓,也不知陛下能不能拉得开。”

与唐宛宛同坐的方姑娘听了好一会儿,笑眯眯插|进话来:“哪里用得着那么贵重?女子送荷包就最好不过了呀。刚过去的七夕节,大街小巷不都是卖荷包的嘛。”

唐宛宛恍然大悟。

到了她生辰当日,晏回是叫道己公公出宫来接的人。

卯时正便出了宫,小轿行得极稳当,道己公公眯了一会儿,掀起车帘瞧了瞧天色,见已经到了秀水街,便跟抬轿的侍卫说:“别走这么急,陛下还特意叮嘱说姑娘起得晚,让咱家别去得太早扰了姑娘晨觉。先绕个远路,咱去将香满楼的做鱼厨子请进宫去。”

抬轿的侍卫应了喏,等去了香满楼传过话,再折回唐家的时候,道己公公惊诧地发现唐宛宛已经准备好了,唐家全家人都在外院的大榕树下坐着乘凉。

道己公公忙迎上前去:“姑娘等久了?”

唐宛宛真的等了很久了,昨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今天早上又起了个大早,吃过早膳换好衣裳就坐在外院等着了,都仰在椅子上睡了个回笼觉。闻言只说“没等多久”,笑眯眯地告别爹娘,上了轿子。

道己公公把人送到御书房的时候,晏回第一眼看清的甚至不是唐宛宛,而是她背后那个鼓鼓囊囊的书袋,跟上回进宫补课业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晏回瞧得直皱眉:“就这么一日休沐,你们夫子竟然布置了这么多课业?”别是一整天都得在御书房过了……

“不是课业。”唐宛宛笑眯眯走上前来,将书袋放在晏回的桌案上,解开束口的带子给他看,“古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陛下送过我兔子,上回还送了白玉貔貅。可我能送出手的都不是稀罕物件,便专门挑了这些荷包出来,陛下瞧瞧喜欢哪个?”

晏回低头一瞧,难得有些惊诧,整整一个书袋竟满满都是荷包,椭圆的桃形的葫芦形的,一眼看过去找不着一个重样的。不由蹙了眉:“你这几日都没有休息?成天做这个了?”

“没有呀,这是攒了好几年的。”唐宛宛给他解释说:“我们姑娘之间就喜欢送这些小礼物,既不贵重,也是一番心意。这些荷包做得丑,都没能送出去,我也不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就全都背进宫来了。”

晏回:“……”

话音刚落,唐宛宛自己也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地道,好像是自己专门拿送不出去的劣货来做人情似的,忙描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送给姑娘家的荷包都要在上头绣些好看的图案,陛下|身为男子,用的荷包自然是朴素为好。正好这些荷包上头花纹少,颜色也深沉,给陛下用正好。”

晏回稍稍得了些安慰,拿起一个丑得不像样的荷包瞧了瞧,一眼就瞧明白了:这些荷包想来是她最初练手的时候做的,手上功夫没到家,所以不敢绣花。好几个荷包甚至就是一块绸布,缝成四方形的模样,针脚还有些歪倚,上头连条彩线都不带的。

——跟糊弄人似的。

唐宛宛又专门挑出两个形状讨喜的,一手拿一个举高了给他看:“这两个是前几天做的,专门做给陛下的。”这两只荷包的选色与形状都费了心思,用的还是极考验功夫的双面绣法,果然比这一书袋要好看多了。

晏回甚觉欣慰,将她的书袋拿起来,翻了个底儿将里头荷包统统倒在桌上,皇室特有的专|制霸道体现了个淋漓尽致,“不用挑了,都留下便是。”

“啊,要这么多……”唐宛宛还有点不情愿,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好。

晏回都快被她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