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陛下走了,德妃劈手砸了桌上的青花杯盏,心头火气已然上了脸。因为她身子纤瘦,颈上兀起的淡淡青筋便显得愈发狰狞。
碎瓷溅了一地,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周围的丫鬟慌里慌张跪了一圈。
德妃出身正二品特进家,打小养尊处优,又自恃身份,将底下几个庶妹压得死死的,入了宫也一切如故。此时语气森然,听得渗人:“是哪个与本宫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的!”
“娘娘息怒。”赵美人盈盈起身上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瞧不见半分血色,她跪倒在德妃脚边,轻轻拭了拭眼角:“那日嫔妾去御书房给陛下送祛暑粥,道己公公说陛下在处理政务,嫔妾便让公公通传了一声。”
“本以为这回又像往常一样见不到陛下,谁知陛下竟叫我入内了。这还是嫔妾入宫八年,头回亲眼得见御书房是什么模样。”
冯美人立马变了脸色,在赵美人背上剜了好几眼。
“可嫔妾进了书房才知里头竟不止陛下一人,陛下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姑娘,跟陛下紧紧挨着,就快倚到陛下身上去了。”赵美人越说越委屈,声音都带了哭腔:“陛下问我的头句话便是——你今日熬的是什么粥?”
那时赵美人心中欢喜,也顾不上想御书房为何会有个陌生姑娘,忙答:“今日熬的是绿豆百合雪耳粥,熬了一个时辰,清热消暑再好不过。”
晏回叫道己公公呈上去,跟唐宛宛一人一碗分着喝了。赵美人傻了眼,却见陛下还问那姑娘:“好喝吗?”
唐宛宛眼睛还黏在书本上,没分给来人一个眼神,压根没注意到进来的不是丫鬟,而是自己未来的同僚。闻言咂咂味道,心不在焉地答:“不够甜。”
晏回点头,吩咐赵美人:“记得下回多加点糖。”
赵美人硬生生掐断了自己两根指甲,明明心头在滴血,面上还得挤出一个笑:“嫔妾记住了。”
等晏回喝完了赵美人亲手熬的解暑粥,眼皮子也没抬,只冷冷淡淡赏她一句:“朕尚有要事忙,你且退下吧。”
全程赵美人就跟杆子似的杵在一旁看着,临走前还得上前将两人用过的碗筷和汤匙收拾了,这才撑着笑脸行礼退下。她刚转过身,眼中蕴着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道己公公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抽冷子插了把刀:“姑娘嗜甜,劳烦娘娘多费心了。”
赵美人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觉得自己跟个丫鬟似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半道上就哭得厥过去了。直到小轿抬回了宫,丫鬟才发现自家娘娘把自己给气晕了,又是好一通忙活。
将那日之事转述了一遍,赵美人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的妆也花了,跪在德妃身前嘤嘤切切:“求娘娘给妾做主啊!”
钟昭仪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德妃娘娘扫了一眼,忙识相地收了声。除了钟昭仪这么个临阵笑场的,剩下几位心头都升起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德妃垂着眼睑,一手摩挲着指尖鲜红的蔻丹,面无表情问赵美人:“那你为何说陛下喜欢爱读书的姑娘?”
“因为喝粥的间隙,陛下还时不时与那姑娘说两句话。”赵美人为难,不知这段该怎么转述,犹豫须臾,只好自己分饰两角。
她先是压低了声音模仿陛下——“这句的意思是说女子不应将眼光局于内宅,世间天地广阔,一辈子守着后宅那一亩三分地算计的都是蠢姑娘,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可听明白了?”
紧接着换成呆怔的语气,这是在模仿唐宛宛:“好像……听明白了……”
赵美人又压低了声音学陛下:“那你把这段释一遍。”
最后又拿女子天生娇软的声音结了尾:“……前边那句是什么意思来着?”
赵美人学完嘴,苦笑着说:“陛下的御书房从不许女子进入,嫔妾自然惊愕不已,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陛下那是在给她讲课本呢。”
听完,德妃深深吸了两口气,颈上青筋更明显了,心口都在突突的跳。德妃做人的宗旨是为难谁都别为难自己,该发火时绝不憋着,遂又狠狠砸了一个杯子,气得破了音:“陛下日理万机,连和咱们说话的空当都抽不出来。这贱蹄子竟如此不懂规矩!”
若说这六位里谁最气不过,那一定非德妃莫属了。剩下的钟昭仪、冯赵美人之流都是陛下登基后才被送入宫的,可德妃却比她们早一年就与晏回定下了亲事。
那时陛下还是太子,太后娘娘千挑万选地给晏回挑了两位姑娘,定为了太子侧妃,打算挑好正妃之后便让两人过府。其中一位姑娘突染恶疾,自己将婚事退了。只剩下一个德妃,一时风头无两。
谁知太子妃还没挑好,德妃还没被抬进东宫,太上皇便退位了。接着陛下登基,德妃直接从太子侧妃变成四妃之一,实乃天降之喜。
可她那时年纪轻,受人蛊惑做错了一件事,从那以后一步错,步步错,对也是错。年少时便叫她芳心暗许的郎君,如今生生长成了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先前大家一齐无宠,德妃连个嫉恨的对象都挑不出来,那时她还能以“陛下不近女色”为借口安慰自己;可如今没了这层遮掩,“陛下心有所属”的真相如尖刀一般戳在她心口,如何能忍?
众妃纷纷跟着附和:“是呀是呀,果然是小户人家出身。”
“狐媚惑主的货色!”
唐宛宛进宫三次,众妃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这三回进宫要么是与陛下在一起,要么是与太后娘娘在一起,众妃还没来得及给她个下马威,也只能在这口头上逞逞威风。
那日回了宫的赵美人哭得心力交瘁,转念一想却又面色发白——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陛下竟还有如此随性的一面?与在她们面前时一点都不一样。
她左思右想,不敢瞒着这事,遂报与几位娘娘。众妃一番商量之后有了心思:陛下百忙之中仍乐意抽空给那狐狸精讲课,他定是喜欢爱读书的姑娘。遂有了今日御花园一行。
六人中书读得最多的钟昭仪迟疑着说:“可嫔妾读的书多,也从不得圣眷……”
京城才女无数,然能在贵女的圈子中排得上名的却不多,钟昭仪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其祖父乃是当世大儒,钟昭仪幼时与家中兄弟一齐受祖父言传身教,若不是她进宫太早,去考科举也定能名列前茅。
“嫔妾听了赵美人之言,倒是想到了一条,姐妹们且听我说说。”钟昭仪慢条斯理开口:“我娘也出自书香之家,按理说本该与我爹举案齐眉,可我爹却总爱往一个姨娘的院子里跑。”
这种后院之事还拿出来说,众妃都听得心不在焉,又听钟昭仪说了两句之后却改了态度。
“那姨娘也爱读书,却是个脑子愚笨的,时常装出一副呆愚的模样与我爹问一些浅白的问题,比如‘这个字念什么’、‘那句什么意思’。有时一句话她要翻来覆去问个三五遍才能明白。连我都常常嫌她粗鄙,可我爹每每听了她的问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见众人若有所思,钟昭仪又补一句:“方才听赵美人所说,这唐家姑娘也是个擅长装傻充愣的。嫔妾斗胆,会不会越是位高权重的男子,越喜欢那些个痴的愚的?如此方能显出男子的伟岸来?”
她胡乱揣测这么一通,猜错了这“因”,却是阴差阳错地猜对了“果”——陛下确确实实喜欢傻白甜……
众妃嫔顺着这条思路往下一想,是啊,装作什么都不懂的傻样儿,不光能借着机会跟陛下多说两句话,还能让陛下心中自得,果然是个好法子。遂纷纷感慨:唐家那个贱蹄子心机颇深啊!
可此时想什么都没用了,想想即将要跟着侍讲学士听课的惨淡日子,再算算每日四个时辰,众妃只觉得眼前发黑,又在唐宛宛身上狠狠记了一笔。
*
宫外的唐老爷也不舒坦。此时他眉心蹙得死紧,皱成了一条竖纹。
唐夫人正坐在一旁算账,手中算盘拨得噼啪响,微一抬眼便看到相公苦着个脸,停下手中动作好奇地问:“老爷,你愁什么呢?”
此时已是七月中,离夏末只剩一个月了,先前陛下吩咐要唐老爷在夏末之前将选秀的名录整理出来呈上去,唐老爷忙的就是这事。
陛下先前说只欲选三人,填满妃位便可,可唐老爷却不敢私自挑拣,便将三品以上京官家中所有的适龄姑娘都列出了花名册中。
先前唐老爷不想让宛宛进宫,巴不得将整个京城的姑娘其名册都排在宛宛前边,把宛宛的画像压到最底下,呈上去让陛下自己挑拣去。
可如今,宛宛进宫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此时唐老爷再瞅瞅这名录,怎么都不是滋味了。
“刨去尚未及笄的、刨去今年就要成亲的、刨去身有恶疾和名声不佳的,剩下四十七个姑娘。夫人你来瞧瞧,都是个顶个地好啊!”唐老爷忧心忡忡,愁得直揉额心。
唐夫人凑过去一瞧,果然,光是这么一张小像便让人眼前一亮,画上的姑娘明眸善睐,皓齿蛾眉,单说这容貌便远非寻常姑娘可及。
可天底下做娘的,看自家闺女永远是最好的。唐夫人遂瞪大眼睛,怀着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画上的姑娘从头发丝儿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总算挑出一样不满意的:“这姑娘没咱家宛宛眼睛大!”
“那这个呢?”唐老爷又往后翻了一张小像:“这个眼睛大吧?光禄寺少卿家中嫡女,擅琴棋。”
唐夫人心中的危机感一阵阵地往上窜,却口不对心说:“这位耳垂太薄,没咱家宛宛有福相!”
唐老爷又翻一页:“这个呢?”
“肤白如纸唇无血色,想来是个身子差的。”
“那这个呢?肤色比咱宛宛还红润呢!”
唐夫人手指一戳画像:“老爷您自己瞧,这位两颗门牙长歪了呀!”
老两口跟挑猪崽似的将名册上的姑娘挨个挑拣了一遍,纷纷觉得是自家宛宛是京城贵女圈里综合实力最好的崽儿,总算满意。
“好好好,老爷我明日就将这秀女名录呈上去。”唐老爷经发妻一番开解,心中舒坦了,唐夫人却开始发愁了。
——这些个姑娘,瞧着哪个都比宛宛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