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个善始善终的好皇帝,他用之后的两天证实了自己叫唐宛宛去书房补课业并非一时兴起。
每天卯时正上朝,议事花半个时辰,晏回下朝之后便直奔慈宁宫。太和殿在外廷,慈宁宫在西,大老远过去就为了撂下一句:“跟朕去御书房。”
刚洗漱完的唐宛宛:“……”连早膳都没胃口了!
他悠哉悠哉地负手踱步,唐宛宛背着书袋跟在后边,感觉自己快要变成陛下的侍读丫鬟了。不能坐轿子这也罢,可明明从慈宁宫到御书房是能斜穿过去的,陛下却非要领着她在御花园中溜达一圈才折去御书房,美名其曰“晨练”。
走得腿脚酸软满身汗的唐宛宛只有一道心声:辣鸡!
这样的情形在一连过了两天之后,唐宛宛便没心情腹诽了,而是逆来顺受:陛下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假思索地应下,反正她说什么都没用。
连跟陛下同用一个砚台都用顺手了……
李大人的折子里所写的又是弹劾新臣一事,每回都能找出各种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晏回拧了眉,眸光极冷。
大盛建朝二百余年,几大世家树大根深。他们在天子脚下还能收敛着些,可在其故里,百姓只知有世家,竟不知有天子。
他父皇在位时便大兴科举,拔擢新臣,可多方掣肘之下,只打起个轻飘飘的水花。曾经的新臣熬成了老臣,如今都在太和殿最后排垂首敛目站着,年轻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抱负都被磨了个干净,变得油滑世故,如何能委以重任?
晏回五年前在外廷建潜渊阁,专挑殿试之上口若悬河文思敏捷的寒门子弟,如今已有十余人,世家出身的一个不要。只可惜这些新臣资历尚浅,晏回纵是有心拔擢也得悠着劲儿来。
他将这封折子丢到一边,又翻开一本,竟还是弹劾新臣的内容。晏回翻回案首瞧了瞧,果然是李大人的亲家上的折子,妥妥的一丘之貉。
心中有了两分火,晏回正在暗自思索“天凉了,李氏集团该抄家了”这般吓人的事该如何实施,却见右侧忽然伸过一只白嫩嫩的手来。
唐宛宛伸笔过来,在他的砚台中饱蘸一笔,滴滴答答在桌案上留下几点墨点子,她随手拿起一张宣纸噌噌擦掉了桌上的墨点,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刚一提笔就写错了字,她也不重写这张,而且将那字涂成个大黑块,眼也不眨地继续往下写。
这要是放在晏回身上,铁定是不能容忍的瑕疵;可放在唐宛宛身上,晏回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瞧着可乐。
他一笑,唐宛宛便是呼吸一滞,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仰着头小心问:“陛下……笑什么呢?”
晏回未答,心神一恍惚,倒是记起另一事,他发现上回见她时那种怪味道没有了,唐宛宛面朝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点贡菊|花茶的淡淡清香飘入鼻尖。
于是他问:“那丹药你服得如何了?”
丹药,自然是上回赐下的那治疗口臭有奇效的除臭丹了……早被她爹当作御赐之物供了起来,就放在老祖宗的牌位旁边……
唐宛宛慢腾腾眨了眨眼,寻思着自己若是回答“服了丹药”,那就是欺君;若是回答“没服”,那上回自己吃生蒜装口臭的事情就要败露了,结果还是个欺君。
飞快地权衡了利弊,唐宛宛打掉牙和血吞,挤出一个笑:“已经服了两瓶,陛下赐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
晏回甚为满意:本就是个漂亮姑娘,性子欢实心思浅白,如今连唯一的瑕疵都没了,真真满意得不得了。他又善解人意地补上一句:“回家的时候与道己说一声,再捎上三瓶回去,彻底除了根才好。”
唐宛宛深深吸了一口气,乖乖应了是。
*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回被召进宫,唐家彻底没了精气,连瞧见唐宛宛回了家都有些恹恹,问得没有前两回那么细致了。
毕竟就算是放到普通人家,相看三回,也就意味着板上钉钉了。何况这又不是普通说亲,哪有转圜的余地?
离学堂开课还有半日,唐宛宛补完了课业,趁着这最后半天养精神,将妙笔书屋新上市的话本子一口气买了回来。都是新瓶装旧酒的老套路了,她还能看得津津有味。
“宛宛,你做什么呢?”
听着这声,唐宛宛一骨碌从凉榻上翻身坐起,赶紧把小话本坐在身下。
“别藏了。”唐夫人叹口气,唐宛宛动作一顿,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看话本子专爱看苦情女鬼配本分书生、朝中才俊配妖艳狐狸精这类的,以前唐夫人每每瞧见她看这些都会训上两句,非得拿去一字一字过了目才肯还给她,若是里边有一句半句的香艳描写,得,甭想再拿回来了。
这回却没训她,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唐夫人只满目怜惜地摸了摸女儿软软的发。“娘以后不说你了,你多看点小话本也有益处。”
唐宛宛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深深怀疑她娘糊涂了。
“前两日我听你三姨母提起她相公的小侄女,就前年还与你一起玩过投壶的那个香叶。”唐夫人唏嘘道:“多好的姑娘啊,却被一个花言巧语的教书秀才骗得团团转,偷拿了家中的银钱补贴那穷秀才,愣是把家里人瞒得死死的。”
“若那秀才是个好的,把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凑齐,这也就罢了。可这几日却有一个妇人闹上门来,才知那秀才竟是个有妻室的!那秀才在鹿鸣学馆教书,他娘子瞧见秀才换了荷包,心中起了疑,去学馆闹了一通,又顺藤摸瓜找上了门去。”
这鹿鸣学馆也是京城的私学馆之一,前些年刚建起来的,起了个好名儿,却是跟何家学馆没法比的。师者也是良莠不齐,上到同进士,下到秀才都有。
何家女学馆并非等闲人能进得去的,毕竟整个学馆就那么一个女夫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皆通,能入她门下的多是官家姑娘。掏不出束脩的贫女也收,却得是有天分的,还要与何家签个书契,将来学成之后要留下来当三年的女夫子。
唐夫人母家行商,唐宛宛的三姨母也嫁给了一个姓周的商户,话里的香叶姑娘自然没有进何家女学馆的天分,便在鹿鸣学馆念书。那教书秀才一番花言巧语把人家姑娘骗得芳心暗许,又在妻子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他那妻子带着兄弟几个上周家闹了好几回。
唐宛宛听得瞠目结舌,唐夫人又唏嘘道:“她就是见的世面太少,识不破人心,任琴棋书画学得再精也是不行的。你嫂嫂又说话本子也不全是糟粕,也有其中道理。娘思来想去也想明白了,你多看点话本子,多见些事,多明白些道理,日后入了宫就能少挨些欺负。”
她看见唐宛宛乖乖点头的模样,又是一阵怜惜:“我让金儿和玉儿最近多回家走走,教教你大户人家的为人处事,你可得认真学。”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唐宛宛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纠结该不该问,可好奇心一起了就压不住了,小声问:“娘,你和我爹先前说陛下有‘隐疾’,这‘隐疾’是什么疾?”
来了来了,傻白甜模样又显出来了,唐夫人一阵哀叹,不知该怨女儿太傻,还是该怨自己把她护得太好。明明这些事她也没跟大女儿二女儿怎么说过,怎么那俩成亲前就懂了七七八八,宛宛却丁点都不明白呢?
“就是……”唐夫人支吾了一会儿,隐讳答:“陛下……他伤过腰……”
唐宛宛:???
唐夫人面露尴尬,又觉得女儿是个傻白甜,本来就不机灵,若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入宫之后两眼一抹黑,却是不好。
只能强忍尴尬继续往下说:“那时你还小,太上皇还没退位,陛下那时仍是太子,似乎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有一年秋狝围猎,你爹与你两位兄长也跟着去了,陛下在围场之上出了意外,好像是惊了马,又好像是缰绳断了,或许是马镫断了也说不准,陛下从骏马之上栽了下来。好在陛下身有轻功,落地时借了些力,虽受了一身伤,却无性命之忧。”
“然后呢?”唐宛宛忙问。
唐夫人又尴尬了一瞬,索性破罐子破摔往细说:“那回陛下伤了腰,太医院正骨的大夫都有好几个被撵出了宫,似乎伤情还挺严重。你爹说在那之后的半年,陛下上朝听政时都是太上皇专门给赐座的。后来陛下登基八年,却没有皇嗣,连妃嫔的喜讯都没有一个,想来就是那回留下了病根。”
唐宛宛见过晏回两次,确实没有见他剧烈运动过,走路时迈的步子虽大,却是慢悠悠地踱着步。这一联想,她又想到陛下不管何时座下都会铺着软垫,马车上是这样,坐石凳是这样,在书房批奏折的时候也是这样,铁定是有腰伤啊!
唐宛宛奇道:“陛下没有皇嗣跟腰伤又有什么关系?”
有这么个傻白甜闺女,唐夫人在心里默默垂泪,这事又不好跟她一个姑娘摊开来说,只能旁敲侧击地点拨,妄图把女儿的榆木脑袋点明白:“外人说是伤着了腰。可事实上,谁知道他是伤着了哪儿啊……”
“啊?”唐宛宛傻呆呆看着她娘,好半天没眨眼,仿佛是听明白了,又隐隐约约有点不明白。可再追问几句,她娘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