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金楼

唐宛宛因为肤色和除臭丹的事憋屈了一整天,可她不记事也不记仇,次日心情便好了几分——没有太后娘娘传召入宫的每一天都很美满。

唐宛宛抻了个懒腰出了房门,下意识地朝老榕树下的兔笼瞧去。到底是心情好,她连看见灰毛兔被白兔压在身下欺负都没生气,笑眯眯给两只小家伙丢了一把胡萝卜干进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笼子前看兔子。

公兔被自家不通人事的主人盯了半晌,腿一抖,彻底萎了,哆哆嗦嗦从母兔身上挪了开。

在她头上悬了半个月的名为“生娃娃”的刀此时挪开了一小会儿,唐宛宛总算能舒口气,这一闲下来便觉闷得发慌,看了一上午的小话本也不能排解心中的无聊。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刨去进宫的两回,她已经半个月没出过门了。

正巧赶上何太傅家的两位姑娘上门来找她玩,问她要不要一起逛街,唐宛宛屁颠屁颠跟着去了。

何太傅自晏回幼时起便被太上皇指为太子太傅了,如今帝师之名越发深厚,朝中无人敢出其右。何家后辈也各个成器,有祖荫又有才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般的簪缨世家按理说不该跟唐家这般的人家有太多交集。巧就巧在何太傅心系百姓,叫家中后辈开了个私学馆。在其中任职的都是何太傅的门生,这些人喜欢作学问,却又不想入朝为官,便在老师这里谋个营生。

何家德隆望尊,这私学馆不光收自家子弟,也向外面收人,束脩收得极少,造福了城北不少百姓,常被陛下拿出来当案例大加赞扬。

朝中好些臣子看得眼热,也学着何家建学馆,只是学的不伦不类的。他们既没有何家的底蕴,还没有何太傅的名声,又寻不来学富五车的讲师,自然招纳不来多少学子。所以这何家学馆建成二十年,至今仍是京城的头一等。

唐宛宛几个哥姐都是从里边出来的,唐宛宛自然也不例外,学馆中有个专门的女学馆,她便是这样与何家几位姑娘结识的。

“宛宛,再过三天就是六月初十了,咱们夫子就要回学馆教书了。”何卿之一副看笑话的表情:“你的课业可做完了?”

“课业?”唐宛宛瞠目结舌,傻愣了一息功夫,苦着脸说:“我都忘了课业是什么了!”

“哈哈哈哈就知道你忘了,我俩专门到最后几天才来跟你讲的哈哈哈哈!”何家两位姑娘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一通,还毫不收敛地吐露了自己的小心机。

唐宛宛气得翻了个白眼,别人家都是闺中密友,放在她这儿愣是成了闺中损友!一边问:“你俩做完了?”

何卿之和何许之脸上的笑一僵,悻悻摸了摸鼻子:“写了十之二三吧。”

闻言,唐宛宛也毫不留情地哈哈哈了一顿,算是给自己找回了脸面。

时下女子并不似前朝那般拘谨,更没有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劣俗。再加之大盛朝尚文,女子也是能入学馆读书的。

只是姑娘们嫁人嫁的早,此后又要操持家事,治学之路多多少少受了些影响。即便是何家这般的簪缨世家,能寻到的女夫子也只有一个,专门给女学馆授课。

可女夫子也是要生娃的,人家怀着身孕坚持授了半年课,于两月前请了产假。何家学馆找遍京城都再寻不到一个能抽出空代课的女夫子。

让别的夫子代课吧,也不行,学馆里别的夫子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书生,若是放他们过来教这么一群年方及笄的漂亮姑娘,弄出私相授受的尴尬事就不妙了。

这么一来,女学馆便放了两个月的假,唐宛宛也撒欢玩了两个月。

再过三日,生完娃做完月子的女夫子便要回来教课,唐宛宛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况且祸不单行,两个月的课业积在一起,唐宛宛光是想想就觉得眼前发黑手脚发软。

三个姑娘各自发愁,可出来逛街不能被这等琐事搅了兴致,遂把心事撂到一旁手挽着手逛街了,各自的丫鬟护卫隔着五步远跟在后头。

唐家住在城东,这边的街市比城北要热闹得多,也难怪何家姑娘愿意大老远地来找她玩。

虽是盛夏天,大街上照旧熙熙攘攘。远远瞧见珠玉阁前有好多姑娘进进出出,三个姑娘都是眼睛一亮,做好了今日剁手的准备。

珠玉阁名儿起得俗,其实也不是什么雅地,而是京城最大的金楼。有这么个好名声,东西也比寻常金楼卖得贵一些。

门口挤着一群姑娘,连进门都得靠挤,可见客人之多。平时珠玉阁也不会一口气来这么多客人,实在是今日特殊。他家大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字不大,可从它门前走过的姑娘没一个会错过这几个字,上头写着“苏夫人夏季上新”。

若是外地人瞧见这么个语焉不详的招牌,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放在京城爱美的姑娘眼中,“苏夫人”这三个字就是最响当当的招牌。

苏夫人是京城的奇女子,她以一介贫女的身份嫁入伯阳侯府,凭的不光是容貌,还有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画技。苏夫人成亲之后,到底是自持身份,其画作不便流入市井民间,便另找了个法子打发时间——画各种漂亮的首饰图样。

苏夫人眼光独到,因身在侯府,见过的好东西更是数不胜数,画出的首饰图样各个新颖。她每个季度出一批首饰图样,一年四季上百种花样,从没有一回重样的,每每流出都能成为京城女子的风向标。

唐宛宛的眼光也独到,别的姑娘挑首饰挑的都是花卉的、鸟雀的,怎么漂亮怎么来;偏偏唐宛宛是怎么新奇怎么来,她从来只挑一种图案的首饰,便是动物图案的。几年下来,十二属相的首饰凑齐了一整套。

唐夫人时常看着自家女儿戴着老鼠步摇、水牛簪子或是山羊额心钿招摇过市,都要对女儿的审美绝望了。

买这类的首饰还有一条好,因为少有人像唐宛宛这般审美奇特,这类首饰常常滞销,讨价还价的余地很大,更成了唐宛宛的心头好。

今日她看上的是一条猴子手链,十几只大脸猴摆出各种姿势围成一圈,成了这条链子。金子成色十足,样式又新颖,唐宛宛戴在腕上左看右看,瞧着甚为满意。

金楼的主人都眼熟她了,眼看唐宛宛抬眼朝他望了过来,心知这姑娘要开始问价了,金楼主人顿时一个激灵:“姑娘哎,您这回别跟我磨嘴皮子了,我嘴笨说不过您,这条链子三两银子您拿走!”

唐宛宛掂了掂手里金链的重量,清楚这价格十分公道,笑眯眯地掏荷包了。唐宛宛别的不显,唯独讨价还价这项技能点满,连唐家负责采买的管家都比不过她。

她戴着自己的新手链去了何家姑娘那头,俩姑娘还没挑完,同胞的姐妹愣是为了“究竟是喜鹊登枝簪好看,还是缠枝莲花簪好看”争个不休。

唐宛宛见怪不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托着腮打量金楼里的客人。这么随便一扫,在对面的一个姑娘身上定住了视线。

这姑娘身量挺高,约莫比唐宛宛高出了半个头,身段也窈窕,虽然穿着素净,可光是瞧她手中的绣花团扇便是稀罕物件。再看气质和仪态,无疑是名门出身。

唐宛宛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那姑娘一个劲地往自己这边瞧,盯着唐宛宛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从她的头发丝瞧到绣花鞋,目光挑剔又嫌恶。

唐宛宛被她瞧得莫名其妙,扭过脸戳戳一旁的何卿之:“我脸上的妆是不是花了?”

“没有啊。”

她也不用再问,因为对面那姑娘拿着绣花团扇款款上了前。这姑娘身量高,唐宛宛又是坐着的,气势上先低了一等。

随后这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低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睨了唐宛宛一眼,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这姑娘摆出一副要找茬的样子,再加上她这头一句话与跟唐宛宛先前进宫时晏回问她的头一句话不谋而合,场景惊人得相似。“生娃娃”三个字突兀地跳出来,唐宛宛顿时又怂了两个度:“啊、啊我是,姑娘你……你是?”

“哼,还是个小结巴。”这姑娘冷笑一声,看唐宛宛的目光更嫌恶了两分。

这几日,唐宛宛先是被太后盖了个“爱陛下爱到心坎里”的帽子,又被晏回盖了个“口臭”的帽子,此时还被误认为“结巴”,简直要气炸——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误解啊!

没等她开口说话,何许之出声了,声音十足的调侃:“哟!这不是钟大美人嘛!平日不是瞧不上这些个金银俗物嘛,怎么今日跟我们进了一道门啊!”

“你!”钟姑娘气得胸口起伏,趁着她跟何许之斗嘴的功夫,何卿之拣着重要的跟唐宛宛说了说这钟姑娘的事。

这姑娘名为钟宜芬,是三品太常卿钟虞的嫡次女。她爹与唐宛宛的爹同为正三品,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一来太常卿为九卿之一,是天子近臣,非唐大人这般的散官可比;二来钟家还有另外一个倚仗,便是宫里的钟昭仪娘娘,此昭仪不得圣眷,可放在后宫六嫔皆无宠的情况下,也不显得丢人。

钟宜芬凭着这般的底气,本该在京城贵女中如鱼得水。可事实却是她在世家贵女的圈子里愣是找不出几个朋友,这也是有原因的。

去年太后的五十华诞,邀三品以上命妇入宫为她老人家贺寿。历来这般的盛宴,众命妇都喜欢带着女儿一起进宫去,钟宜芬也在此列。当时好些姑娘为太后娘娘表演才艺助兴,太后娘娘各个夸奖了一番,挨个赏了几样首饰。

别的姑娘都欢欢喜喜谢了赏,偏偏钟姑娘容色淡淡,口出惊人:“臣女谢过太后娘娘好意,只是这金银乃是俗物,华服美饰更是如此,区区俗物不能为女子增色半分。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太后娘娘若真要赏,不如赏我几本古籍可好?”

钟姑娘一身素净,身上没一样金银首饰,头上装饰的还是浅色的绢花。可满殿的命妇和姑娘听到她这一番言论,气得差点揉烂了手帕:放眼整个大殿,谁不是穿金戴银的,在她口中竟都成了“俗人”?

而且这番话还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谢了赏的姑娘成了“俗人”,赏赐了一堆俗物的太后自然更是“俗人”了。

太后也没怪罪,三言两语带过,又有钟昭仪求了情,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只是钟姑娘却成了世家贵女的头号公敌,每每瞧见她都要嘲讽几句才能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