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又接到太后娘娘让唐宛宛进宫的口谕时,一家人简直是崩溃的。
唐宛宛傻愣愣坐着,拿着一颗五香花生掰了半天,愣是没把里头的花生仁弄出来,满脑子都是“生娃娃”“生娃娃”“生娃娃”的声音在打转。
这两日为了让女儿认清时局,唐夫人给女儿灌输不少后宫多么多么可怕的言论。本是为了让女儿在太后面前多留个心眼,不要再像前几日一样没心没肺的了,可这些话却把唐宛宛吓怕了。
此时见到女儿这样魂不守舍的模样,唐夫人又埋怨自己:宛宛本来就胆子小,自己干嘛要吓她啊!忙描补道:“宛宛不怕,后天早上才进宫呢,爹娘再给你想想主意。”
唐宛宛慢腾腾咽下花生米,含着一泡眼泪点了点头。
这回太后娘娘的口谕明显比上回走心多了,上回是直接唤唐宛宛进宫的,小轿都候在门前了,哪有半点委婉?那日唐夫人一点准备都没有,也没人提点,仓促之中给唐宛宛翻出来的衣裳首饰都没对上宫里的规矩。
这回照旧是荷赜姑姑出宫传太后口谕,却是笑着说:“这几天太后娘娘一直对宛宛姑娘念念不忘的,总是嫌我们几个老奴无趣。后日正好是休沐日,太后娘娘得闲,还想请宛宛姑娘进宫说说话。姑娘好好准备两日,后日清早老奴出宫来接您。”
唐宛宛强撑起一个笑应了是,荷赜姑姑却当她是紧张,这才笑得这么难看的,还笑眯眯开解:“宛宛姑娘放心,太后娘娘对您喜爱得紧呢!”
“……”唐宛宛更不放心了。
荷赜姑姑略一思索,又走近半步,悄声与唐夫人说:“太后娘娘苦心,说此时送宛宛姑娘衣裳首饰不合适。夫人也不必因此事为难,就让姑娘以平时在家中的打扮入宫便可。”
唐宛宛平时穿的衣裳都是怎么好看怎么来,她孩子心性,戴的首饰也喜欢花哨,妆奁里挑不出一样朴素的,自然不合宫规。这一时半会儿的,去金楼买首饰还赶得及,量身裁衣却是远远不够。
可唐宛宛可还未出阁,若是太后贸然赏下衣裳和首饰来,被外人瞧见了,却是于宛宛名声有碍,所以特意提点让她以平素的装扮入宫就好。
唐夫人几息之间想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倒是对心细至此的太后娘娘改观了几分,忙向荷赜姑姑谢过。
晏回头一回对正当年华的姑娘生出些兴致,想抱孙子想了许多年的太后娘娘自然十分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一来五日一休沐,晏回有一整日的空闲,能跟人家姑娘相处整整一天。
二来上回匆促之中入宫,唐宛宛不光穿戴不合规矩,脸上也脂粉未施,比她这个老太太都素净。太后娘娘这回便给了唐宛宛两天的时间准备,小姑娘家好好打扮打扮,让晏回一眼就瞧上,多好啊!
太后娘娘想得挺美,唐家也确实如她所想,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是这准备不是为了让唐宛宛得陛下青眼,而是卯着劲往反方向努力的。
毕竟全家的宗旨是想尽办法阻挠唐宛宛进宫,怎么会按太后所想得来?
用过午膳,全家人都坐在正厅,只有唐宛宛一人站着,端的是三堂会审的阵仗。
唐大人低咳一声,板起脸作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假设爹就是太上皇,你娘就是太后娘娘,你大哥就是陛下,你大姐二姐和两位嫂嫂就是妃嫔。我们几人都在这坐着呢,你进门该怎么说?”
因为不知道唐宛宛进宫会遇上什么人,唐大人就按最可怕的情况做假设了,就是宫里所有主子都在的情况。
唐夫人隐约觉得这种假设很是大逆不道,被外人听到了怕是没好果子吃。她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为这么件小事打岔,反倒偏离了今日主题,遂按下不表。
唐宛宛一本正经地作了个福礼,“臣女唐宛宛给陛下请安,给上皇和太后娘娘请安,给娘娘们请安。”
她声音一向软糯,平日里都是“爹~”“娘~”这样喊的,习惯把尾音拖长,听上去似乎有种撒娇的味道。
家中老父母听得舒心,以前也从不因这事说她,只是进宫却不能如此马虎了。唐大人蹙着眉尖,头一回对小女儿板着脸:“好好回话,你就是答个是与不是,也得给我捋直了舌头说话。”
唐宛宛只得在爹娘兄嫂面前立正站好,重新请了一回安。
“太后要问你读过什么书,你怎么答?”唐夫人问她。
头回进宫太后只顾着让身旁的嬷嬷看唐宛宛的面相了,问的都是“叫什么”“多大啦”“爱吃什么”“身子好不好”这类浅显直白的问题。至于唐宛宛爱看什么书这类深层次的还真没有问过。
唐宛宛眼神向上飘了一瞬,将认认真真背了一上午的答案细声细气背出来:“读过女诫,内训,女论语。”
唐夫人一蹙眉:“这是谁教你说的?”
“就是我二姐出嫁前,你给她写的婆媳范本啊。”唐宛宛眨眨眼。
唐夫人揉揉眉心:“你二姐性子不着调,她婆婆又是个严肃的,我怕你二姐不得亲家母喜欢,那是专门写给她为了讨婆婆欢心的。可你不一样啊,你这回进宫的目的不是为了讨太后喜欢的,是为了不叫她喜欢的。”
“太后若是这样问了,你就说从没看过女诫内训,平日里就爱看市井民间的话本子,灵异志怪啦各地游记啦随你说。至于那些个女鬼书生处对象的就甭说了,没得惹人笑话。”
唐夫人有理有据:“太后娘娘出身名门,想来她喜欢的是那种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的姑娘家,她又想寻个明白事理的姑娘进宫服侍陛下,自然瞧不上你这样性子跳脱的。只要你这样答,十有八|九是中不了的。”
唐宛宛只跟太后相处过三天,自以为自己乖巧的模样装得深入人心,太后娘娘让她抄过两回佛经,想来也是喜欢她乖巧的模样。以此推断,太后娘娘见识到她欢脱的本性一定会大失所望。
唐宛宛觉得娘亲的这个推断十分合理,依样学了一遍嘴,唐夫人欣慰地点点头:“若是太后再问你觉得宫里好不好?你又该如何答?”
唐宛宛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还十分应景地做了个对宫里不太满意的表情:“宫里太闷了,没有小吃街,没有套圈儿的耍猴的胸口碎大石的,没有说书人,连糖葫芦和臭豆腐都没有,比不上宫外好。”
唐大人听得直皱眉,若太后娘娘真是个循规蹈矩的,听了这话怕是要训斥宛宛一通。可他犹豫一瞬,又将这话咽下去了,左右宛宛也不图高嫁,日后寻个差不多的门户嫁了,再不会进宫,也就不怕太后娘娘不喜。眼前的事最为要紧,得先把这件事搅黄了再说。
各种问话都模拟了一遍,唐家人自觉十分圆满。
*
次日临出门之前,唐宛宛还嚼了一小瓣生蒜。太后宣她进宫,唐家自然不敢违抗,却敢在这些小细节上败败太后的好感。
唐宛宛含着一嘴怪味,苦着脸上了小青轿,没熏着别人,先把自己熏得满眼泪花,简直要恨死了生蒜。
结果唐宛宛提前准备好的回答一个都没用上,这回太后她老人家甚至没出面,荷赜姑姑直接把她放在了御花园里,笑眯眯地抬手指了指湖心亭,什么话也没说,自己返身坐上了小轿。
唐宛宛彻底傻了眼,踮着脚探着脖子站在车窗前问:“姑姑,这是要我做什么啊?”
荷赜姑姑被她这模样逗乐了,又指了指湖心亭,笑得颇有深意:“姑娘过去就知道了,老奴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接您。”
然后就走了,只留下唐宛宛一人,连个丫鬟都没留给她。
唐宛宛原地傻站了好一会儿,僵着后颈扭回头,往湖心亭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她眼力好,一眼就看清亭子里有个身着明黄的男人正在看书。几乎在唐宛宛望过去的一瞬间,陛下就察觉到这道视线,抬眼直视过来,眉眼疏淡。
唐宛宛连忙低头,一时想哭的心都有了,又扭过身拿帕子擦干净脑门上的汗,挪着小碎步走过去了。
湖心亭的人倒是多,不光有那一抹明黄的身影,周围宫女太监站了十几个,各个垂着头目不斜视。唐宛宛孤零零一人走过去,显得己方十分没有底气,连屈膝福礼时膝弯都有点抖。
晏回是个懂礼的人,没对着她打量太久,只略略看了几眼便错开了目光,因一时想不到能说什么,随口问她:“你就是唐家姑娘?”
唐宛宛声音发紧地“嗯”了一声,刚出声就意识到不对,立马规规矩矩答:“回陛下的话,我就是唐家姑娘。”
——确实有点傻。晏回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