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原委

若单论身份,唐家在京城算得上默默无闻。天子脚下当真是人才济济,“一块匾额掉下来能砸死三个伯爷”这话虽有些夸张,却也是京城官家林立的真实写照。

可在坊间传闻中,唐家却是名声不小,常被提起的有这么几条:唐家的姑娘好命;唐家的姑娘旺夫旺子旺宅;唐家是被送子观音娘娘庇护的;唐家的姑娘好生养……

唐夫人一向清楚这些传闻,总觉得自家姑娘传出这般名声不太好,说“好命”“福气”也就罢了,竟还传出了“好生养”的说法,又将未出阁的姑娘置于何地?

可唐家人丁兴旺是事实,子孙满堂也是事实,自然管不住别人的嘴。尤其他们这嫡系一脉,如今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在世,公婆身体康健,唐夫人的嫡长孙都已经入学堂了。

这么算算便已经是五世同堂,再加上大房三房四房嫡庶,族谱摞起来足足有半人高。若是再把老太爷的几个弟兄和唐家嫁出去的姑娘通通算上,估计京城十分之一的人都与唐家沾亲带故。

前些年唐宛宛的太爷爷过八十大寿,进去磕头的小辈要子辈、孙辈、重孙辈、重重孙辈这样的辈分排成行,光是唐宛宛同辈的重孙一个院子都挤不下,成了京城一大盛景。

钱岳胡明闰棉侯唐,大盛建朝起的八大世家,这二百年过去了,你大街上寻个人问问,有几个听过的?除了岳家和侯家勉强能看,剩下的都已没落了。

唯独唐家,成了大器的男儿挑不出几个,如唐大人这般入朝为官的已经是其中最有出息的了。唐家跟别的世家一样家道衰落,可如此枝繁叶茂人丁兴旺,整个京城都寻不出几户。这样一来唐家便越发显眼了。

唐家的女儿闻名京城,不是因为出身好——天子脚下,唐家这样的身家丢进水里都不定有个水花;

也不是因为模样标致——谁家挑媳妇只看这一条的?

更不是因为德才兼备——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姑娘,瞧瞧唐宛宛,这条不提也罢。

单单有一条就足够她们闻名京城——唐家的女儿都好生养,还各个富贵命,摆在家里都能当吉祥物。

比如唐宛宛的大姐唐金儿,是五年前被镇国公府大夫人三催四请娶入府的。那时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重病,老人家临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最疼爱的小孙子成亲。国公府大夫人满京城挑命格好福气旺的姑娘挨个合八字。结果唐家大姐刚过府,他家老夫人的病就有了好转;一年后抱上了龙凤胎,一身富贵病彻底好了。

再比如唐宛宛的二姐唐玉儿,三年前嫁入了刘将军府,此后边疆竟没生过一场战事,相公没再上过战场,连前些年被误会“战死沙场”的公爹都好生生的回来了,直叫一家人又惊又喜。

这些坊间传闻在众口相传之中多多少少失了真,其中有多少喜事是因唐家姑娘的福气带来的,这谁也说不清,毕竟“福气”本就是一种玄之又玄不可捉摸的机缘。然而提起唐家的姑娘们,总是与这些喜事分不开,又有得道真人批命“唐家姑娘旺夫旺子旺宅”的说法,这些事听上去便更可信了。

然而再多的传闻都跟唐宛宛没关系。

“生娃娃?”唐宛宛哆哆嗦嗦吐出这三个字,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欲哭无泪。

“娘你没教过我怎么生啊啊啊,我不会生怎么办啊?会被太后、太上皇、陛下还有各大妃大小嬷嬷穿小鞋的吧?”

唐家二姐捂着嘴咯咯笑了,含嗔带笑地白了她一眼:“瞧你说的!如今后位空悬,帝王家向来子息不盛,如今这位更是即位八年无子,你进了宫就是香饽饽,上头三位主子都得把你当成眼珠子护着,谁敢给你小鞋穿?”

唐宛宛打了个哆嗦,泥猴似的扑到唐夫人怀里:“我不想做眼珠子,我想留在家里做娘的小棉袄啊。”猛地想起了一个救星:“婚约呢我那婚约呢!我是有婚约的姑娘!他们凭什么让我进宫!”

这大热天儿的,唐夫人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此时她自己心中都没个谱呢,也顾不上训唐宛宛这站没站相的样子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前脚刚被轿子抬进宫,冯家的后脚便上门来解了婚约,从他们那边寻了个过错,不碍你名声。”

提起这事,唐夫人还是脸色不佳,咽了一口茶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

前几天唐老爷还想着赶在圣旨下之前快点把宛宛嫁出去,谁知皇家的意思还没明着显出来,冯家先上来退婚了,直把唐夫人气了个半死。

“冯家上门退婚?”唐宛宛眼睛一瞪,漂亮的杏眼里闪过恼羞成怒:“啊呸!冯知简上个月还来信说此生非我不娶呢,奶奶个熊他扭头就变卦?”

“你跟谁学的这粗话!”唐夫人一拍桌子,转念更怒:“冯知简竟敢私信于你!堂堂京城四君子之名,竟如此不懂规矩!”

唐宛宛缩成鹌鹑状,撅着嘴嘟囔:“我这不是头回收情书,特别新鲜嘛……”被唐夫人瞪得收了声。

“行了行了,这事儿不已经掀篇了吗?还提他作甚?”唐家大姐无奈地插|进话来当和事老:“想想小妹这事该如何才是正理。”

是了,此事还能细细揣摩太后的意思。唐夫人颦着眉尖,在心头细细思量。

宛宛跟冯家的亲事本都定好今年秋时了,谁曾想这时候冲出个拦路虎来,太后娘娘对宛宛是什么心思偏不说明白,赐下的妆奁又弄得人心慌。

若是太后娘娘对宛宛不满意,这还好,另寻一门亲事也就是了;可若是留宿宫中和赐下的妆奁中那九样逾制的首饰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态度,那这事就复杂多了。

陛下登基八年,却没个一儿半女,坊间传闻都说陛下有隐疾。最初唐夫人可能还当个笑话听听,可经过八年的时间,这传闻与事实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宛宛若是入了宫,侥幸能生下一儿半女算是好,将来一生荣宠定是不愁了;可若是她如别的宫妃一般生不了娃,按宫里几位主子的意思,怕是要一个劲地往宫里添人,谁知后头进宫的还有多少姑娘?宛宛这般出身,这般心计,定会被她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偏偏太后认准了“唐家出品”,似乎瞅准唐家的姑娘了。

入宫为妃几乎等同于给人做妾,唐夫人怎么舍得?更何况还是这般的情形。

人人都知婚姻需要经营,可将来的夫妻情分全系在宛宛的肚子上时,无论成与败,都叫人心酸。宛宛若是因为“好生养”的名头入宫,将来也得为这个目标而活,无异于在唐夫人心头割肉。

一家人都在正厅坐着,没了唐宛宛插科打诨,气氛越发低沉。唐家大姐只好出声开解:“爹娘你们别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太后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咱们还不清楚呢。再者说了,我瞧宛宛活泼可爱,就算进了宫,她哪里比别人差了?兴许皇上就喜欢她这一款的呢!”

全家人望向唐宛宛,看着她此时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两眼无神的模样,又揪了一把心。

——皇上口味得多独特才会喜欢这一款的啊?

*

身为大盛朝最尊贵的人,晏回的烦心事委实不少。晌午到慈宁宫请安,留下用个午膳,太后娘娘也是一脸愁容:“皇儿啊,今日侯美人又来找我诉苦了。”

晏回眉梢一挑,光是这么一个微表情便显出了两分迫人的味道,“她又说什么了?”

“说你半年没去她的梅雨阁,门庭冷情,宫人看碟下菜云云,她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晏回扯扯唇角,眼中有些嘲讽。

太后长长叹了一声,见晏回不喜这个话题,倒是另想起了一事:“昨日我唤来太医院院正问了问,皇儿你、你那、那……”

太上皇拿筷子尾端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口中道:“皇儿日理万机,就别拿这些事来烦他了。”一边说着,一边给太后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问了。

太后欲言又止,晏回本还不知道母后想要问什么,看二老这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也明白了,又是一阵郁气翻上心头,嘴里的菜也没了味道,只好宽慰道:“儿臣省得,母后不必忧虑。”

“我怎么能不操心,你瞧瞧你自个儿!”太后拿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湿意,“这都多少年了,司寝局的侍寝记录空白一片。平日|你每每忙到深夜,身旁却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都没有,也没个一儿半女的,竟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

太后苦口婆心说:“皇儿你听母后一句劝,这京城有好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你从中挑几个顺眼的纳进宫来可好?都说这生育能力是会传给子孙后辈的,你瞧哪户人家最是枝繁叶茂子孙满堂,挑他家的姑娘保准错不了!”

晏回听得好笑,“母后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上回你太姥爷家的几个姨姥姥进宫,母后跟她们仔仔细细问过了。”

太后叫一旁侍膳的荷赜姑姑将她枕头底下压着的名册拿来,一张张翻开,“母后给你说说,你且细细听。赵家老夫人膝下七个儿女,大夫人四个儿女,二夫人五个儿女;瑞家老夫人膝下八个儿女,嫡系子孙更是有二十之众……”

“再比如那唐家,跟你同辈的少爷也有十几个,只可惜他家的姑娘嫁人都早,如今跟你年纪合适的,就剩唐家二房的幺女。先前母后翻画像,觉得这姑娘模样最讨喜,前几天召她进宫来瞧了瞧,果然是个……”

“唐家?”晏回心中一动,打断了太后的话:“哪个唐家?”

这些消息都是太后从表姐妹口中听来的,太后冲着“好生养”这一条挑出来的姑娘,还没来得及细细查其家世。唐家人丁兴旺分支众多,太后又不了解朝事,自然不清楚是哪个唐家。

晏回长臂一伸,将那画册拿到手中自己瞧了瞧,这么一看就笑了,真是巧得很,果然是前几天在何府侧门瞧见的那姑娘。

宫廷画师的画技当真不错,将唐家姑娘画得活灵活现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十分传神,颊侧隐隐的酒窝更添了几分俏皮,双环髻上各缠着一团小小的绒球,更显她年纪小。

——也显得有点傻。

太后瞧见他来了兴致,忙趁热打铁:“京城传闻说这几户人家的姑娘都好生养,尤其唐家的姑娘,各个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旺夫旺子旺宅相!只可惜他家女儿大多嫁了人,就剩一个幺女了,若是能娶进宫来,兴许你这多年的隐疾就能治好了啊!”

“隐疾”二字晏回听得喉头一哽,假装不甚在意,将画册上的这张纸扯下来,随手一叠收入了袖中。

太后欣慰不已,还要说些什么,却见皇儿又开始用膳了,脸上哪有半点好奇?分明是和往常一样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怎么也不劝劝!”太后一急,忙推推旁边的太上皇,瞪着他出声埋怨:“是谁天天念叨想抱孙子的,怎么就我一人着急!”

太上皇正夹着一筷子珍珠丸,被妻子这么一推,丸子噗通掉进了汤碗里。太上皇抬眼,目光沉沉看着自家儿子:“听你母后的话。”

晏回无奈应道:“儿臣知晓。”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那要不要见见?母后知道你不喜欢精明强干的姑娘,这回专门挑得是娇憨呆实可爱的。”

“母后与你说,这唐家姑娘特别得有意思,抄个佛经都会抄串行,讲起她家中的趣事来却能连着说两个时辰不停……她每天大清早起来就去跟廊下的鹦鹉说话,把鸟笼提在眼跟前,一边说一边走,一个趔趄差点栽到荷花池里。”

“还有每天半上午和半下午御膳房的人来问膳,她都眼巴巴地看着。母后让她也点几道菜,她点的菜太多了,自己又拿笔划掉几样,这道也舍不得,那道也舍不得。还会默默记下自己吃过哪道没吃过哪道,来我这住了三天就没见她点过重样的菜,特别得逗趣。”

晏回以前吃过精明女子的亏,以至于他这些年每每遇上才高八斗的、舌灿莲花的、长袖善舞的姑娘心里都会打个突。纵是模样再动人,晏回也放不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神经绷得紧紧的,总觉得这些姑娘都是披着兔子皮的食人花,一个不慎就会生吞了他。

而唐宛宛这么个“傻萌”的属性,阴差阳错之下却正正好入了他的眼。

晏回目露犹疑:“这唐家姑娘,当真有您说得这般……傻?”

“是啊是啊。”太后知道自家儿子对有心计有城府的姑娘一向是敬而远之,见状赶紧说:“可惜皇儿你不能轻易出宫,若不然赶明儿我再把她喊进宫来,你亲眼瞧瞧如何?”

晏回心中微微一动,仿佛一池平静无波的水泛起了涟漪,点头说“好”。